雨水像是从天穹破开的窟窿里直接倒下来,砸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吉普车猛地一颠,彻底熄了火,瘫在了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山路中央。林夕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咒骂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里。他受雇于一家地质勘探公司,这次的任务是前往一个偏远的山区进行前期调研,却没想到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困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地。
手机屏幕左上角,“无服务”三个字冰冷而绝望。车外是咆哮的自然之怒,车内,恐惧和孤立感正随着温度一同下降。他必须找到地方避雨,否则一旦山洪真正爆发,连车带人都会被冲进深渊。
借着偶尔划破黑暗的闪电光芒,他勉强看到不远处山坡上,似乎有一片模糊的建筑轮廓。像是一处废弃的院落,几栋低矮的平房簇拥着一栋稍高些的主楼,样式是几十年前常见的风格。有建筑就意味着可能有躲避的地方。
咬咬牙,林夕抓起背包和手电,猛地推开车门,瞬间就被暴雨浇透了。冰冷刺骨的雨水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建筑挣扎前行。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栋主楼的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漆皮剥落的木牌,上面用红色的、早已褪色的字迹写着:“石门乡卫生院”。乡卫生院?看来是早已废弃了。铁栅栏大门歪倒在一旁,院子里荒草齐腰深,在暴雨中疯狂摇曳,像是无数扭曲的手臂。
主楼的门窗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如同缺失牙齿的嘴巴。只有一扇双开的木门,似乎还勉强完整。林夕别无选择,用力一推,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打开,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消毒水、霉斑、尘埃、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无法言喻的……腐败的甜腻气味的混合体。他冲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仿佛能将门外的暴虐天地也一并隔绝。
门内是几乎凝实的黑暗和死寂。手电光柱划破黑暗,照亮的是一个空旷的接待大厅。水泥地面布满污渍和裂缝,墙壁斑驳,露出灰黑的底色,几张破烂的木条长椅歪倒着,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冰冷潮湿,比外面的暴雨夜更刺骨。
他找到墙上的电灯开关,按了几下,毫无反应。果然停电了。手电光扫过墙壁,他看到一些残留的宣传画报,纸张泛黄卷曲,上面画着几十年前的卫生宣传图案,色彩诡异,人物的笑容僵硬而失真。角落还有一个褪色的指示牌,箭头指向不同的方向:“门诊”、“药房”、“病房”、“处置室”……
他需要找个相对干燥、能挡风的地方等待雨停。也许病房会好些?他跟着指示牌,走向通往病房区的走廊。走廊更加幽深,手电光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木门,门上的油漆起泡剥落,号码牌模糊不清。
脚下的水泥地很湿滑,不只是他带进来的雨水,更像是这里本身就在渗水。走廊里那股消毒水和腐败甜腻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了。他听到一种声音,极其细微,像是某种液体正从高处滴落,敲打在积水的地面上。
滴答。
滴答。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感。他循着声音走去,光柱扫过一扇虚掩着的门,门牌上写着“处置室”。滴答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一股更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铁锈味涌出。房间很小,中间放着一张铺着脏污白色橡胶垫的床,床腿是锈迹斑斑的铁管。床边有一个托盘架,上面散落着几件形状古怪、同样生锈的金属器械。屋顶一角正在渗水,浑浊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正好砸在床垫中央,浸染开一大片暗黄色的水渍。
那水渍的形状,莫名地像一个人形。
林夕感到一阵反胃,迅速退了出来,关上了门。他不想再待在这个走廊里了。他决定退回大厅。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手电光似乎扫到走廊尽头有一个模糊的白影一闪而过。速度很快,像是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人拐进了另一条岔路。
“有人吗?”林夕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音,然后迅速被死寂吞没。
没有回应。
也许是看花眼了?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还有人?
他快步往回走,想要回到相对开阔的大厅。然而,走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这条走廊比他印象中要长得多,而且两边的房门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更让他心悸的是,他感觉那股腐败的甜腻气味,似乎始终萦绕在他身后,不远不近。
滴答声又响起来了,这次似乎不止一处。前后左右,仿佛整个建筑都在缓慢地渗水。
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稍微不同的门口,门楣上挂着“病房区”的牌子。他推开门,里面是一条更窄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他随便推开一扇门,手电照进去。房间里并排放着三张铁架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光秃秃、锈迹斑斑的床板。墙壁上布满了大片深色的霉斑,形态狰狞。
他退出来,又推开对面的一扇门。一样的布局,但靠里的那张床板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他走近些,用手电照去——
那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衣服上面,放着一把老旧的、木质梳齿断了好几根的梳子。
就好像,这里的“病人”刚刚离开,随时会回来一样。
林夕的后颈泛起一阵寒意。他猛地转身,冲出了这个房间。他必须立刻离开这条该死的走廊!
他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奔跑,手电光柱剧烈晃动,墙壁上的阴影张牙舞爪。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如影随形。他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滴水声,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像是赤脚踩在潮湿水泥地上的啪嗒声,跟在他身后。
他不敢回头。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出口的光亮——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种昏黄的、摇曳的光,像是烛光。他朝着那光亮拼命跑去,冲出了走廊出口。
他回到了大厅。但大厅和他刚进来时不一样了。
大厅中央,不知何时,点燃了一盏老旧的煤油灯,玻璃灯罩污浊,投射出昏黄而不稳定的光芒,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灯光下,那些歪倒的长椅被扶正了,摆得整整齐齐。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但那腐败的甜腻感却更加浓郁,几乎实质化。
而最让他血液冻结的是,他看到,在煤油灯旁,在那排整齐的长椅上,坐着几个人影。
他们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们的皮肤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质的苍白。
林夕僵在原地,呼吸几乎停止。他手中的手电光颤抖着照过去。
似乎是被光线惊扰,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如同融化蜡像般的平坦,只有在原本是嘴巴的位置,有一条深深的、歪斜的裂缝。
裂缝缓缓向上咧开。
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无声的、非人的微笑。
滴答。
滴答。
滴答。
屋顶的渗水声再次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与此同时,大厅通往其他走廊的所有黑暗洞口里,都传来了那种轻微的、啪嗒啪嗒的、赤脚踩在湿冷地面上的声音。
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拢过来。
林夕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手电光绝望地扫视着那些从黑暗中不断涌出的、穿着同样病号服的、沉默而微笑的苍白身影。
煤油灯的火焰,开始疯狂地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