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尾声,热浪依旧黏稠地裹挟着山村。林夕接到堂叔打来的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夕娃子,你得赶紧回来一趟!族里出大事了,三公……三公他没了,死得邪乎!大家……大家都说是‘那东西’又回来了,需要年轻男丁回来镇着,特别是你们这些在外面见过世面的……”
电话在一片刺耳的忙音中中断,再拨过去,便是永无止境的无人接听。林夕心头沉了下去。他对老家石门村的记忆是模糊而阴郁的,只记得那是个被群山紧紧箍住、仿佛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的地方。关于村里的宗祠和那些讳莫如深的古老规矩,他从小就被父母告诫要远离。堂叔口中的“三公”是族里最年长的长辈,掌管着祠堂钥匙和那些最古老的仪式。而“那东西”——林夕只依稀记得小时候偷听大人谈话时,提到过一个被含糊称为“血食老仙”的名号,伴随着极度恐惧的噤声手势。
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着他必须回去。他叫上了两个同样胆子大、不信邪的朋友:体格魁梧、性格冲动的阿豪,和心思细腻、对民俗学有些研究的女友小雅。三人开着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耗费了大半天,直到天色擦黑,才终于看到石门村那仿佛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轮廓。
村子静得可怕。才刚入夜,家家户户却门窗紧闭,不见半点灯火人声,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只有村口老槐树上挂着的几道褪色的破布条,在微热的夜风中无力地飘动,像吊死鬼的残幡。
堂叔早已等在村口,脸色在暮色中灰败得像蒙了一层灰。他看到林夕还带了两个人,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绝望:“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先去看看三公吧,还没入殓……”
三公的灵堂就设在他自家昏暗的堂屋里,连一盏长明灯都没点,只有几根劣质的白色蜡烛插在倒头的饭碗里,火苗摇曳不定,将墙壁上扭曲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一种奇怪的、像是大量焚烧某种香料又混合了腐烂物的甜腻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三公的尸体就停放在门板搭成的灵床上,盖着一床脏污的白布。堂叔颤抖着手,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小雅 instantly 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捂住了嘴,连连后退。阿豪也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
林夕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三公的死状极其恐怖。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他的嘴巴大张着,舌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腔子,边缘是撕裂性的伤口。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的整个胸膛和腹部被完全剖开,内脏被掏空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被啃噬过的残破状态。干涸的、发黑的血液浸透了他身下的门板,凝固成厚厚的、油腻的一层。而在他的皮肤上,用某种锐利之物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诡异的符号,那些符号林夕从未见过,却只看一眼就感到头晕目眩,心生恶寒。
“是……是血食老仙……”堂叔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只有它……才会要人的舌头和心肝……才会留下这种‘血咒’……”
就在这时,灵堂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紧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猛地扑了出来,直接扑向三公的尸体!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眼神疯狂的老妇人,她是村里的神婆。
她扑到尸体旁,竟然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猛地抓了一把那凝固发黑的血污和内腑残渣,疯狂地塞进自己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哝声,暗红色的浆液从她的嘴角溢出。
“不够……不够甜……老仙嫌不够甜!”她一边疯狂地吞食,一边发出尖利扭曲的嘶嚎,“要新鲜的!要嫩的!要心尖最颤的那块肉!要喉咙里最会叫的那条舌!要供奉!要血食!不然……不然全村都要死!都要死!!”
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林夕,尤其是他身边的小雅,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贪婪的笑容:“女的……细皮嫩肉的女的……老仙最喜欢……吃了她!把她的舌头献给老仙!就能平息怒火!就能……”
“疯婆子!胡说什么!”堂叔又惊又怒,试图去拉开发疯的神婆。
阿豪早已怒火中烧,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推开那疯狂的神婆:“滚开!他妈的老妖婆!再碰一下试试!”他力气极大,神婆被推得踉跄后退,撞在墙壁上,却依旧发出夜枭般的嘎嘎怪笑,眼神怨毒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混乱中,林夕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他注意到,三公尸体上那些用血刻画的诡异符号,在摇曳的烛光下,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村子被一种令人发疯的恐惧和猜疑所笼罩。又有两户人家出了事。一户的男人像是中了邪,半夜用砍柴刀活活剁碎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然后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另一户的新媳妇,第二天早上被发现赤身裸体地死在床上,下身一片狼藉,布满撕咬的痕迹,心脏被掏走了,脸上却凝固着一种极度欢愉又极度恐惧的诡异表情。
村子里开始流传,是外来的女人(暗指小雅)带来了不洁,触怒了老仙。一些族人的眼神开始变得古怪而贪婪,尤其是在看小雅的时候,带着一种评估牲口般的赤裸裸的欲望。阿豪暴躁地想要带小雅强行离开,却发现唯一出村的那座石桥,不知何时被几块巨大的落石堵死了,像是被人从山壁上故意炸下来的。
晚上,他们被安排住在祠堂旁边一间空屋里。屋外,总能听到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像是有人一直在窗外徘徊。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臭味越来越浓。
小雅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她缩在墙角,不停地颤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考古队带来的小铲子当武器。阿豪则手持一根粗木棍,守在门口,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林夕强迫自己冷静,他回想起神婆的疯话和三公尸体上的符号。他悄悄问堂叔,祠堂里到底供奉着什么。堂叔经过连日的恐惧,心理防线也已崩溃,断断续续地透露:祠堂最深处,有一个被黑布幔遮住的暗格,里面没有牌位,只放着一个古老的、用整块黑石凿成的瓮,上面刻满了那种诡异的符号。据说,那里面装着“血食老仙”的本体,是村子早年请来“镇风水”的,需要定期用活物甚至……活人的血食供奉,才能保一方“平安”,否则就会降下最恐怖的灾祸。
“这次……这次三公没能及时献上祭品……老仙怒了……要自己来取……”堂叔涕泪横流。
第三天夜里,最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屋外原本细碎的脚步声和私语声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沉重的、像是某种巨大而笨重的物体被拖行的声音,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仿佛无数肉块摩擦的粘腻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们的屋外。
咚!
一声巨响,简陋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门外站着的,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村民了。
那些族人,男男女女,大概有十几人,包括堂叔和那个神婆。他们的眼睛全都变成了纯黑色,没有眼白,脸上带着一种统一的、麻木而狂热的诡异笑容。他们的手里拿着锄头、砍刀、草叉……所有能当做凶器的东西。他们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新鲜的、黏稠的血迹,显然刚刚进行了某种血腥的“准备”。
而在他们身后,阴影剧烈地蠕动着,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轮廓隐约可见——那像是由无数残肢、内脏和扭曲面孔强行缝合在一起的肉山,表面覆盖着粘稠的黑液和那些蠕动的诡异符号,散发出滔天的恶臭和几乎令人精神崩溃的压迫感。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无数双充满贪婪和暴虐欲望的眼睛,在肉山的表面睁开,死死地盯住了屋内,尤其是缩在角落、吓得几乎昏厥的小雅。
“献……给……老……仙……”
堂叔的嘴巴开合着,发出不再是他的、而是无数声音混合在一起的扭曲嘶哑的嚎叫。
那群被附身或者说被操控的村民,如同提线木偶般,举着凶器,麻木而疯狂地涌了进来!
“我操你们祖宗!”阿豪狂吼一声,抡起木棍砸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村民。木棍砸在那人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人只是晃了晃,脑袋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歪着,脸上那诡异的笑容丝毫不变,继续扑上来。力大无穷!
一场绝望而血腥的混战瞬间爆发。木棍打断,就用拳头,用牙齿!阿豪像疯了一样搏斗,瞬间身上就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一个村民被他扭断了脖子软倒,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扑上来。
林夕也抢过一把草叉,胡乱地挥舞着,刺穿了一个村民的大腿,但那村民仿佛毫无痛觉,拖着伤腿继续前进。
小雅发出凄厉的尖叫,一个村民已经扑到了她面前,枯瘦的手抓向她的胸口,想要活活掏出她的心脏!小雅绝望地用手中的小铲子疯狂乱挥,竟然巧合地割开了那村民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溅了她一身!
但更多的村民围了上来。惨叫声、嘶吼声、骨骼碎裂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林夕看到阿豪被三四个人按倒在地,锄头和高草叉疯狂地落下,砸碎他的骨头,捅穿他的身体,鲜血和碎肉飞溅!阿豪的怒吼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最终彻底消失。
“阿豪!!”林夕目眦欲裂。
而那座由“血食老仙”本体化成的肉山,已经蠕动着、挤压着,从门口“流”了进来。它伸出无数条由残肢和黑液组成的触手,卷起地上新鲜的尸体——无论是村民的还是阿豪的,塞进它肉山表面突然裂开的、布满利齿的豁口里,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它的目标,显然是还活着的小雅。
小雅已经崩溃了,她看着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逼近,看着满地的鲜血和残肢,看着林夕绝望的眼神,她突然发出一种既像哭又像笑的尖利声音,猛地将手中沾血的小铲子,调转方向,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脖子!用力一划!
鲜血如同瀑布般喷涌而出!她倒了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神迅速黯淡,脸上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诡异平静。
“不!!!”林夕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肉山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混合着失望和暴怒的、震动灵魂的咆哮。它的一条触手猛地卷起小雅还在抽搐的尸体,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起来,骨头碎裂的咯吱声清晰可闻。
林夕彻底疯了。他扔掉草叉,猛地扑向那座肉山,用拳头砸,用指甲抠,用牙齿咬!但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粘稠、滑腻和无法撼动的恐怖实体。
肉山上一只巨大的眼睛转向他,里面充满了漠然和一丝……戏谑。
一条触手轻松地卷住了他,巨大的力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感到自己的骨头在呻吟作响。另一条触手的末端变得尖锐,缓缓地、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残忍,朝着他的眼睛刺来!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林夕的目光猛地瞥见了墙角——那个疯癫的神婆不知何时死在了那里,她的怀里,竟然紧紧抱着那个从祠堂里偷出来的、刻满符文的黑石瓮!
“老仙……本体……”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林夕几乎破碎的脑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出一只手,不是攻击触手,而是疯狂地伸向那个黑石瓮!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粗糙的表面!
就在这一刻!
所有扑向他的触手猛地僵住!整个肉山剧烈地、痛苦地颤抖起来,发出一种尖锐的、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嘶鸣!那些被附身的村民也同时僵直原地,脸上的诡异笑容破碎,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然后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纷纷倒地!
卷住林夕的触手无力地松开。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剧痛。
他看到,那座恐怖的肉山正在剧烈地扭曲、收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回那个黑石瓮中!它发出不甘的、怨毒的咆哮,但无法抵抗那股吸力!
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肉山消失了。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残肢、内脏碎片和浓得化不开的鲜血。以及那个静静躺在神婆尸体怀里的、仿佛普通石雕的黑瓮。
林夕躺在血泊中,呆呆地望着漆黑屋顶。他还活着。但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阿豪死了,被分食。小雅死了,自杀,也被吃了。村民们死了大半,剩下的昏迷不醒。
而他,触碰了那禁忌的本体。
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污秽的东西,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了他的身体,盘踞在他的灵魂深处。
窗外,天快亮了。但林夕知道,石门村的黑暗,永远不会散去。而那份来自“血食老仙”的冰冷注视和贪婪饥渴,已经有一部分,永远地、和他融为一体。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那个黑石瓮前,缓缓地、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眼神,抱起了它。
触手可及的暴力与黑暗,就在这瓮中,也在他的体内。
他一步一步,走出这间屠宰场,走向祠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