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在曼谷旧货市场的角落看见那盏灯笼时,油纸面上画着褪色的四面佛,灯杆缠着圈发黑的麻绳,灯座里盛着半盏浑浊的油,凑近闻,有股混合着檀香与腐臭的怪味。摊主是个缺了半颗牙的老和尚,法号通猜,他把念珠攥得发白:“这是‘尸油灯笼’,从大城府废弃的玛哈泰古刹里捡的,灯油是枉死者的尸油,谁点它,谁就会被古刹里的东西缠上。”
林夕是来泰国做民俗调研的,专门搜集与“枉死怨灵”相关的传说。他摸了摸灯笼的油纸面,指尖传来一阵黏腻的冷意,像沾了生人血。没等他细问,通猜突然把灯笼往他怀里塞:“三千泰铢,你拿去找玛哈泰古刹的阿赞蓬,他知道怎么破这灯笼的邪——但你记住,日落之后别进古刹,更别让灯笼照到佛塔的影子。”
林夕抱着灯笼往大城府赶时,天色已经擦黑。玛哈泰古刹在城郊的密林里,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几座佛塔的顶端被风化得只剩半截,在暮色里像狰狞的鬼爪。他刚踏进古刹大门,就听见灯笼里传来“咕嘟”声,灯座里的尸油竟泛起了血红色的泡沫,油纸面上的四面佛图案,慢慢扭曲成一张女人的脸。
“谁让你带它来的?”一个穿橙红色僧袍的男人从佛塔后走出来,眉心点着朱砂,正是阿赞蓬。他看见灯笼,脸色瞬间沉下来,从怀里掏出串佛珠,往灯杆上一缠,佛珠竟“滋滋”冒起黑烟,“这灯笼里锁着‘娜拉’的魂,二十年前她在古刹里被人侵犯后,自己跳进了佛塔下的枯井,死前用指甲刮了自己的脸,说要让凶手永远记着她的样子。”
林夕刚想追问,灯笼突然“啪”地炸开,油纸碎片飞得到处都是,灯座里的尸油溅在地上,竟慢慢聚成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裙,脸上布满了指甲抓出的血痕,双眼是两个黑洞,手里攥着块沾血的碎镜,正是娜拉。
“你看见我的脸了吗?”娜拉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她猛地扑上来,碎镜朝着林夕的脸划过去。阿赞蓬赶紧把林夕推开,从僧袍里掏出一张符纸,往娜拉身上贴,符纸瞬间燃起绿色的火,娜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影淡了几分,却没消失:“我要找威伦!我要让他看看我的脸!”
“威伦是当年侵犯她的人,”阿赞蓬拉着林夕躲到一座断墙后,声音压得极低,“他是大城府的富商,当年用钱压下了这事,现在还住在古刹附近的别墅里。娜拉的魂被锁在灯笼里,就是想让有人带她去找威伦复仇。”
当天夜里,林夕住在阿赞蓬的寮房里。灯笼的碎片被阿赞蓬用符纸包着,放在佛龛前,可到了后半夜,佛龛突然“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碎片里的尸油渗出来,在地上画出一串血脚印,朝着古刹外延伸。阿赞蓬叹了口气:“她走了,去找威伦了,我们得赶在她杀人前拦住她——不然她的魂会彻底变成厉鬼,再也投不了胎。”
两人赶到威伦的别墅时,院子里的狗叫得撕心裂肺。别墅二楼的灯亮着,窗帘上映出个女人的影子,手里举着块碎镜,正是娜拉。林夕刚想冲进去,就听见威伦的惨叫:“别过来!我给你钱!我给你建庙!”
“我要的不是钱!”娜拉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来,带着哭腔,“我当年才十八岁!我只是来古刹拜佛,你为什么要毁了我!”林夕和阿赞蓬冲进二楼卧室,看见威伦缩在墙角,脸上满是血痕,娜拉举着碎镜,正要往他的眼睛上扎——她的脸在灯光下格外狰狞,血痕里渗着黑血,像刚从枯井里爬出来。
“娜拉!别杀他!”林夕大喊着,从怀里掏出通猜给的念珠(临走前通猜塞给他的,说能暂时镇住怨灵),往娜拉面前一递,“你杀了他,只会让自己永远困在仇恨里,你妈妈还在等你回家!”
娜拉的动作顿住了。阿赞蓬趁机贴了张符纸在她身上,绿色的火再次燃起,她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手里的碎镜“当”地掉在地上,露出背面贴着的照片——是个穿校服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正是没被毁容前的娜拉,旁边站着个中年女人,是她的妈妈。
“我妈妈……”娜拉的声音软下来,眼泪掉在地上,变成血红色的水珠,“我妈妈还在等我吗?我已经二十年没见她了……”阿赞蓬叹了口气:“你妈妈去年还来古刹找过你,在枯井边哭了整整一天,说等你回家给她过生日。”
娜拉的身影彻底淡了,只剩下一缕白烟,飘出窗外,朝着古刹的方向飞去。威伦瘫在地上,浑身发抖,阿赞蓬看着他:“你最好去自首,不然娜拉的魂还会来找你——这次,没人能拦着她。”
第二天,林夕和阿赞蓬回到玛哈泰古刹,在枯井边发现了娜拉的碎镜,镜子背面的照片还在,只是照片上的娜拉,脸上的笑容变得清晰起来。阿赞蓬把碎镜埋在枯井旁,旁边放了盏新的灯笼,灯油是普通的植物油,油纸面上画着完好的四面佛。
“她会去见她妈妈的,”阿赞蓬双手合十,“等威伦受到惩罚,她的执念就会散了。”林夕摸了摸枯井边的泥土,突然觉得指尖一暖——泥土里慢慢冒出一朵白色的鸡蛋花,正是娜拉生前最喜欢的花。
可当天晚上,林夕在寮房里听见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推开窗一看,那盏新灯笼竟飘在半空中,朝着佛塔的方向飞去。他赶紧跟着灯笼跑,看见娜拉的身影站在佛塔下,手里举着新灯笼,对着佛塔拜了三拜:“阿赞蓬大师,林夕先生,谢谢你们。我妈妈说,她在奈何桥等我,等我一起过奈何桥,下辈子还做母女。”
娜拉的身影慢慢消失,新灯笼掉在地上,灯油洒在佛塔的影子里,竟泛起了金色的光。阿赞蓬说,那是娜拉的魂得到了解脱,连佛塔都在为她祝福。
后来,威伦真的去自首了,被判了二十年刑。林夕离开大城府那天,通猜来送他,手里拿着串新的念珠:“这是阿赞蓬给你的,说能保佑你平安。娜拉托梦跟我说,她已经见到妈妈了,在奈何桥边,她们还一起闻了鸡蛋花的香味。”
飞机起飞时,林夕从窗口往下看,玛哈泰古刹的佛塔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枯井旁的鸡蛋花正开得热烈。他知道,娜拉终于放下了仇恨,和妈妈一起,去了该去的地方,而那盏尸油灯笼,再也不会缠着任何人,只会在古刹的断壁残垣间,成为一段关于救赎与和解的传说。
可半年后,林夕收到阿赞蓬的信,信里说,每个月圆夜,玛哈泰古刹的佛塔下都会飘着一盏灯笼,灯油是清澈的植物油,油纸面上画着母女俩的笑脸,有人说,是娜拉带着妈妈回古刹看鸡蛋花,还有人说,是她们在保佑每个来古刹拜佛的人,不让任何人再遭遇和她们一样的悲剧。
林夕把信夹在民俗研究的笔记本里,旁边贴着一张从大城府带回来的鸡蛋花照片。他在笔记本上写道:“所谓的尸油灯笼,从来不是诅咒的载体,而是怨念的出口;所谓的怨灵,也只是个想回家的孩子。当仇恨被化解,执念被抚平,哪怕是沾满血的碎镜,也能映出最温柔的笑脸。”
林夕收到阿赞蓬的信后,总在夜里梦见玛哈泰古刹——梦里,佛塔下飘着盏暖黄的灯笼,灯影里站着两个身影,一个穿白裙的女孩牵着中年女人的手,正蹲在枯井旁摘鸡蛋花,花瓣落在灯笼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这年凉季,林夕终于再次踏上大城府的土地。车子刚驶进古刹附近的村落,就看见路边挂着不少彩色的灯笼,村民们正忙着往竹篮里装鸡蛋花,看见林夕,都笑着打招呼:“是来找阿赞蓬大师的吧?今天是‘娜拉祈福日’,大家都要去古刹给娜拉和她妈妈献花呢!”
林夕跟着村民往古刹走,远远就看见阿赞蓬站在古刹大门前,眉心的朱砂格外鲜艳。他身边立着盏新做的灯笼,油纸面上画着娜拉和她妈妈的笑脸,灯杆上缠着五彩的丝线,和当年那盏阴森的尸油灯笼判若两人。
“你来得正好。”阿赞蓬递过一朵鸡蛋花,“去年月圆夜,有村民看见娜拉带着她妈妈在佛塔下跳舞,灯笼的光洒在断壁上,竟显出了‘平安’的梵文。从那以后,每个月的这天,大家都会来古刹祈福,娜拉也总会显灵,帮村里化解不少麻烦——上个月村里的牛丢了,就是跟着灯笼的光找回来的。”
林夕跟着阿赞蓬走进古刹,枯井旁早已摆满了鸡蛋花,新灯笼被挂在佛塔的最高处,暖黄的光透过油纸,在地上映出母女俩牵手的影子。几个孩子围着灯笼跑,嘴里唱着当地的童谣,声音清脆,和古刹的宁静格外和谐。
“威伦在监狱里托人带了封信来。”阿赞蓬突然说,从僧袍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他说每天都在忏悔,还捐了钱,让村里修了座小学,以娜拉的名字命名。”林夕接过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末尾写着:“我知道这辈子都弥补不了对娜拉的伤害,只希望她能在天上安心,看着孩子们好好长大。”
就在这时,灯笼突然轻轻晃动起来,灯影里的母女俩影子慢慢清晰,竟朝着枯井的方向走去。林夕和阿赞蓬赶紧跟过去,看见枯井里泛着淡淡的光,水面上飘着朵鸡蛋花,花瓣上沾着点水珠,像眼泪,又像露珠。
“是娜拉在回应我们。”阿赞蓬双手合十,“她原谅威伦了,也原谅了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世界。”林夕蹲在枯井边,轻轻放下手里的鸡蛋花,突然听见一阵温柔的笑声,像风吹过鸡蛋花丛,又像母女俩在轻声说话。
当天晚上,林夕住在古刹的寮房里。半夜,他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吵醒,推开窗一看,那盏新灯笼正飘在寮房门口,灯影里的娜拉朝他招了招手,然后慢慢朝着佛塔飞去。林夕跟着灯笼走,看见娜拉和她妈妈站在佛塔下,手里捧着盏小小的灯笼,正往每个断壁的缝隙里塞鸡蛋花。
“谢谢你,林夕先生。”娜拉的声音带着笑,“我和妈妈要去轮回了,以后不能再来看大家了。这盏灯笼留给你,就当是我们的谢礼。”她说着,把小灯笼递给林夕,灯笼的油纸面上,画着玛哈泰古刹的全景,旁边还写着行小字:“愿你永远被温柔守护。”
林夕接过灯笼,刚想说话,娜拉和她妈妈的身影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两朵鸡蛋花,落在佛塔下,和满地的花融为一体。新灯笼的光也渐渐暗了下去,只留下淡淡的鸡蛋花香,萦绕在古刹里。
第二天一早,林夕发现佛塔下的鸡蛋花旁,多了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娜拉与母之魂,安于此”,旁边还放着那盏小灯笼,灯座里的油清澈见底,泛着淡淡的金光。阿赞蓬说,这是娜拉留给古刹的礼物,以后只要灯笼还在,古刹就会永远平安。
离开大城府那天,村民们都来送林夕,手里捧着鸡蛋花和手工灯笼。车子驶离村落时,林夕从车窗往后看,玛哈泰古刹的佛塔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那盏新灯笼依旧挂在最高处,像一颗温暖的星星,守护着这片土地。
半年后,林夕收到村里寄来的照片——娜拉小学建成了,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佛塔下的鸡蛋花开得正盛,那盏小灯笼被挂在学校的门口,油纸面上的古刹全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照片背后,是阿赞蓬的字迹:“娜拉从未离开,她只是换了种方式,活在每个被她守护的人心里。”
林夕把小灯笼放在书桌前,每当夜里加班,灯笼就会泛出淡淡的光,像娜拉在陪着他。他知道,娜拉和她妈妈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安宁,而那盏曾经沾满怨念的尸油灯笼,早已变成了承载温柔与希望的信物,在玛哈泰古刹的断壁残垣间,诉说着一段关于救赎、原谅与守护的故事,永远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