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这片泥泞的土地。林夕拖着破旧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回村的土路上。五年了,她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她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黑水村。
村子比她记忆中更加破败、死寂。灰蒙蒙的天空下,歪斜的土坯房像一座座坟包,零星点缀在荒芜的山坳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腥甜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是被一封电报叫回来的,只有冰冷的六个字:“母病危,速归。村委。”
母亲。林夕心里一阵刺痛,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那个家,那个疯疯癫癫、被全村视为不祥的女人,是她所有噩梦的源头。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穿着褪色棉袄的村民像幽灵般伫立着,目光浑浊地打量着她,带着一种审视祭品般的冷漠。没有人打招呼,只有窃窃私语,像毒蛇爬过草丛。
“林家丫头回来了……”
“时候到了啊……”
“看她那样,能成吗?”
林夕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老宅就在村尾,孤零零地挨着一片黑黢黢的竹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草药、腐朽和那种特殊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堂屋里昏暗不堪,只有一盏油灯如豆。她的母亲,林秀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一张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上,气息奄奄。但她的眼睛,却异常地亮,像两簇鬼火,死死地盯着进门的林夕。
“你……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好……好……林家……不能断……”
林夕走近,强忍着不适。母亲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夕囡……记住……‘它’饿了……要喂……用‘那个’……方法……你知道的……不然……全村……都要死……”
又是这些疯话!林夕想甩开,却被母亲接下来的动作惊得僵住。母亲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枕边摸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颜色暗红、油光发亮、仿佛由某种皮革缝制的旧娃娃,五官模糊,却透着说不出的邪气。娃娃的肚子鼓胀,似乎塞满了东西。
“拿着……‘孩儿’……会帮你……”母亲将娃娃硬塞进林夕怀里。那触感冰凉、滑腻,像摸到一条死蛇。林夕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把它扔出去。
“等我死了……头七回煞夜……‘它’会来……按老规矩……办……”母亲的眼睛瞪得更大,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不然……你爹……你弟弟……就是下场!”
提到父亲和早年夭折的弟弟,林夕浑身一颤。那是这个家更深的禁忌和伤疤。
当天夜里,林秀英咽了气。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黑漆漆的房梁,死不瞑目。
母亲的死讯像风一样传遍黑水村。但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前来吊唁。只有村长,一个满脸褶子、眼神阴鸷的老头,带着两个壮汉过来,草草帮忙将尸体收殓进一口薄皮棺材,停在堂屋。他们看林夕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某种……期待?
“夕丫头,节哀。”村长干巴巴地说,目光扫过她怀里那个被下意识紧紧抱着的红娃娃,顿了顿,“你娘都交代清楚了吧?明晚是‘正日子’,规矩……可不能错。”
“什么规矩?‘它’到底是什么?”林夕忍不住问。
村长脸色一沉:“别问!照你娘说的做!这是黑水村祖祖辈辈的债,也是你们林家的命!”说完,便像躲瘟疫一样匆匆带人离开了。
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笼罩着林夕。她想起童年破碎的记忆片段:母亲深夜抱着她在院子里举行某种仪式,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父亲在一次类似的“回煞”后变得沉默寡言,最后在一个雨夜投井自尽,尸体捞上来时,浑身布满诡异的青紫色手印;年幼的弟弟则在一场高烧后莫名夭折,死前一直哭喊有“黑影子”掐他脖子……
这个村子,她的家,都透着一股邪气。
守灵的第一夜,林夕蜷缩在棺材旁的草垫上,瑟瑟发抖。怀里的红娃娃散发出阵阵甜腥气。夜深人静时,她似乎听到棺材里传来轻微的抓挠声,还有母亲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抱住那个娃娃,奇怪的是,那娃娃竟传来一丝诡异的暖意,抓挠声也随之停止了。
第二天,村里一个常年酗酒、疯疯癫癫的光棍,王老五,溜达了过来。他隔着院子矮墙,看着精神濒临崩溃的林夕,嘿嘿傻笑:“林家女娃……怕了?嘿……你们林家女人,是‘饲煞人’……喂不饱‘黑煞神’,大家都得玩完……”
“什么是黑煞神?怎么喂?”林夕像抓住救命稻草。
王老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淫邪的光,凑近低语:“怎么喂?用‘阴血’喂呗!月经血,产子血……嘿嘿,最好用的,还是娘们儿的元阴……你娘没教你?头七夜,‘它’来了,你得敞开身子,‘迎接’……就像你娘当年那样……不然,‘它’发了怒,可是要直接‘吃人’的……”
露骨而污秽的话语让林夕恶心得几乎呕吐。她想起母亲偶尔疯癫时提到的只言片语,什么“伺候好了才能保平安”,什么“林家女人的身子就是祭品”。难道,所谓的“饲煞”,是一种血腥而淫邪的性献祭?
头七回煞夜,终于来了。
天黑得如同泼墨,连狗吠声都消失了,整个村子死寂得像个巨大的坟墓。林夕按照母亲模糊的交代和村长的暗示,在堂屋布置好:母亲的棺材前,摆的不是寻常贡品,而是一碗她的指尖血,一碗生肉糜,还有几件她贴身的、带着经血污渍的旧衣。
她自己也被迫换上了一件母亲年轻时穿的、颜色鲜艳却款式陈旧的红嫁衣,脸上被胡乱抹上胭脂,看起来像个诡异的纸人。怀里的红娃娃被放在供桌正中,那双模糊的眼睛似乎正“看”着她。
子时一到,狂风骤起,吹得门窗哐当作响。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变成诡异的绿色。气温骤然降低,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凝聚在堂屋。
棺材里传来更剧烈的抓挠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棺而出!
供桌上的红娃娃,突然自己动了一下!
林夕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看到,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没有固定形态的“影子”,从地面,从墙壁,缓缓渗出。它像浓稠的黑烟,又像无数蠕动的手臂和面孔组成,散发着至极的阴冷和欲望。这就是“黑煞神”?
“影子”汇聚在棺材和供桌之间,发出一种混合着呻吟、咀嚼和狂笑的、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它掠过那碗生肉糜,肉糜瞬间干瘪发黑;它触碰那碗血,血液沸腾般消失。然后,它“看”向了穿着红嫁衣的林夕。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力量攫住了她,将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红嫁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极度的恐惧和屈辱让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一种滑腻、冰冷的“触碰”在她皮肤上游走,带着审视和贪婪。
怀里的红娃娃发出微弱的光芒,那股力量的暴虐似乎收敛了一丝,但欲望更盛。林夕意识到,王老五说的可能是真的!这邪神要的不是简单的血食,而是……交媾!是活人的精气和无尽的怨念!
她奋力挣扎,指甲在地板上抠出血痕。无意中,她碰到了白天准备来防身、别在腰后的一把剪刀。绝望中,她抓起剪刀,不是刺向那无形的“影子”(那毫无意义),而是狠狠划向自己的大腿!
剧痛传来,温热的鲜血涌出。
那“黑煞神”的影子顿了一下,似乎被这新鲜的、带着强烈痛苦和生命力的血液吸引了。它的一部分“身躯”立刻缠绕上她流血的伤口,贪婪地吮吸起来。一种灵魂被撕扯、生命力飞速流失的痛苦让林夕几近昏厥。
但同时,那种被侵犯的恐怖感减弱了。邪神似乎对这种混合着自残和绝望的“血食”更为满意。
林夕瘫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绿油灯恢复了正常,那冰冷的压迫感和诡异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腿上的剧痛和满屋的狼藉,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供桌上的红娃娃,颜色似乎更加鲜艳了,嘴角那模糊的线条,仿佛勾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林夕活过了头七夜。
但这不是结束,而是更深地狱的开始。村长第二天来看了一眼,看到屋内的景象和林夕腿上的伤,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留下一些伤药和食物,以及一句:“每月十五,‘它’都会需要‘供奉’。”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就成了林夕的受难日。她必须用自己的血,混合着经血,有时甚至需要在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中自残,来满足那个“黑煞神”越来越贪婪的欲望。她试图逃跑过,但总会在村口被村民“无意”地拦下,或者在山里鬼打墙般转回原地。整个黑水村,都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她迅速憔悴下去,眼神空洞,身上总带着洗不掉的血腥味。那个红娃娃被她恨之入骨,却不敢丢弃,因为每次供奉时,它似乎能稍微安抚那邪神,让它不至于彻底失控。她开始理解母亲当年的疯癫和绝望。
村里的光棍王老五,似乎嗅到了什么。在一个夜晚,他借着酒意摸进林家院子,想趁机侵犯这个看起来已经崩溃的、孤身一人的女人。
林夕没有过多反抗,只是用死寂般的眼神看着他。当王老五压上来时,堂屋角落的红娃娃,轻轻动了一下。
第二天,王老五被人发现淹死在村口的浅水塘里,死状极其惊恐,双目圆瞪,下身一片狼藉,仿佛被什么野兽撕咬过。
林夕知道,那不是野兽。是那个将她视为禁脔的“黑煞神”。
她彻底沦为了一个活祭品,被禁锢在这座恐怖的乡村牢笼里,用自身的血肉和痛苦,维系着一种扭曲而黑暗的“平衡”。她不再是林夕,她只是黑水村献给邪神的“饲煞人”。
一个雨夜,她翻出母亲遗物里的一本破旧笔记,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载着一些零碎的仪式和图画。最后一页,有一幅简陋的地图,指向村后深山里的一个洞穴,旁边标注着:“煞源?封?”
一丝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意志,在无尽的黑暗和血腥中,如同风中残烛,重新亮起。或许,彻底的毁灭,或者同归于尽,是唯一的解脱?
她看向窗外漆黑的、吞噬一切的大山,又摸了摸怀里那个冰凉邪异的红娃娃。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