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第一次发现胸口那颗朱砂痣时,它只有针尖大小,红得妖异。那是她从老家祠堂角落翻出那面蒙尘的菱花古镜,擦拭干净后的第三天。
镜子很旧,黄铜边框刻着繁复却模糊的花纹,像是某种缠绕的藤蔓,又像是扭曲的符文。镜面却异常光洁,照人分外清晰,甚至……清晰得有些过分。林夕总觉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偶尔会透出一股不属于她的、沉沉的暮气。
她没太在意,只当是最近找工作压力太大。直到那颗痣开始长大。
从针尖到米粒,再到如今的红豆大小。颜色也越来越深,从朱红变为暗红,最后成了近乎黑色的淤血颜色。更让她不安的是,每当夜深人静,她独对古镜时,那颗痣就会隐隐发烫,伴随着极细微的、如同血管搏动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藉由这颗痣,在她皮肉之下生根发芽。
她试过抠挖,用指甲,甚至找来细针想挑破它。但奇怪的是,只要一有伤害它的念头,指尖触及那痣的瞬间,一股没来由的心悸和恐惧就会攫住她,让她浑身发软,下不去手。那痣周围的皮肤也变得异常敏感,轻轻触碰,就像电流窜过,带着一种诡异的……快感?这感觉让她羞耻又恐惧。
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一个穿着褪色红嫁衣的女人背影,站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里,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梳头。梳子是老旧的木梳,齿缝间缠绕着干枯的发丝。女人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梳着,永无止境。林夕能听到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腐烂。
醒来总是浑身冷汗,胸口那颗痣灼热难当。
林夕的异常引起了合租室友小雅的注意。小雅是本地人,家里似乎信点什么。她看到林夕日渐憔悴的脸色和总是下意识护住胸口的动作,又瞥见了她梳妆台上那面古镜,脸色顿时变了。
“夕夕,你这镜子……哪儿来的?”小雅的声音有些发紧。
林夕如实相告。小雅听完,沉默半晌,拉着她就要去找城南的一个瞎眼婆子,说那婆子懂这些“脏东西”。
瞎眼婆子住在一条破旧巷子的最深处,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和香火味。她眼睛虽瞎,干枯的手指触摸到那面古镜时,却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她又让林夕撩起衣服,用手指仔细摸索那颗已然变得乌黑的痣。她的指尖冰凉,如同死物,触碰到痣时,林夕明显感觉到那痣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造孽啊……”婆子嘶哑地开口,空洞的眼窝“望”向林夕的方向,“丫头,你这不是病,是惹上‘鬼媒’了。”
“鬼媒?”林夕心头一寒。
“嗯。”婆子叹了口气,“这镜子,是‘媒’,那痣,是‘契’。有个横死的女鬼,看上了你的身子,要借你的阳寿,续她的阴缘。这痣,就是她打下的印记,等它长到铜钱大小,颜色变得像凝固的血,你的魂儿就要被挤出去,她就要住进来了。”
林夕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婆婆,救救我!有办法吗?”
“办法……有,但险得很。”婆子沉吟道,“这东西怨气极重,寻常法子送不走。得用更凶的东西镇住她,让她怕你,不敢近你的身。”
瞎眼婆子说的办法,让林夕毛骨悚然。
需要三样东西:一是百年老槐树东南枝削成的木钉,槐木招鬼,东南属巽,为风,喻示无常,以其枝钉鬼,是以鬼道制鬼;二是浸泡过横死之人棺液的黑狗血,至阳至秽,破邪亦伤身;三样东西凑齐,在下一个朔月之夜(农历初一,无月),以木钉蘸血,钉入古镜背面特定的纹路节点,同时……同时要用一件与那女鬼有渊源的“阴物”,刺破胸口的鬼痣。
“那阴物是……”林夕声音发抖。
“如果老身没看错,”婆子“望”着那镜子,“这镜框上的花纹,是‘缠枝莲’,但莲心刻了倒悬的鬼脸,这是陪葬镜的制式,而且多半是……死于非命的新娘子的陪葬物。你要找到她墓穴所在,取她……棺中枕骨之下,压着的一把梳子。必须是象牙梳,梳齿不少于七根,那是她生前梳妆之物,沾了她的精魂气息。”
盗墓?取死人的梳子?林夕几乎要晕过去。但胸口那颗痣的搏动感时刻提醒着她迫在眉睫的危险。她想起梦里那个梳头的红衣背影,难道就是镜中鬼?那梳子……
婆子似乎知道她的恐惧,补充道:“这是唯一的生路。找到梳子,用它刺破血痣,放出些许污血,才能暂时切断她与你的联系,后面的钉头术才能起效。否则,强行钉镜,只会激怒她,让你死得更快。”
林夕别无选择。她靠着婆子模糊的提示和小雅打听来的零碎消息,终于在市郊一片荒废的乱葬岗,找到了一座塌了半边的孤坟。墓碑早已风化,看不清字迹,但坟头的样式,依稀能看出是未婚早夭女子的。她战战兢兢地在一个雨夜,带着工具,挖开了那座潮湿阴冷的坟茔。
棺材已经朽烂,一具穿着残破红嫁衣的白骨躺在里面。骷髅头的眼洞黑黢黢地“看”着她。林夕强忍着呕吐和尖叫的冲动,颤抖着伸手到枕骨下方摸索。果然,触手冰凉坚硬,是一把小小的、已经发黄的象牙梳子,梳齿恰好七根。她甚至能看到梳齿间,缠绕着几根干枯的长发。
凑齐了东西,终于到了朔月之夜。
天上无月,星子也黯淡。林夕按照婆子的吩咐,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布设。窗户用黑布蒙死,屋内只点一盏昏暗的油灯。她在房间四角撒上香灰,门口悬挂一面小小的、画了符的铜镜辟邪(防止钉镜时其他游魂干扰)。
她先取出那把从坟里盗来的象牙梳。梳子入手冰凉,带着一股土腥和腐朽的气息。她咬咬牙,用梳子最尖利的一根齿,对准自己胸口那颗已经乌黑发亮、有指甲盖大小的血痣,狠狠刺了下去!
“噗!”一声轻响,不像刺破皮肉,倒像是扎破了一个熟透的脓疮。一股黑红色的、粘稠腥臭的液体溅射出来,落在梳子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丝青烟。与此同时,那面桌上的古镜猛地一震,镜面像是水波一样荡漾起来,映出的不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一片翻滚的血红色!
剧痛从胸口传来,但比剧痛更强烈的是那股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气息似乎随着黑血的流出而减弱了一丝。林夕不敢耽搁,立刻拿起那根削尖的槐木钉,蘸透那碗散发着恶臭的黑狗血混合棺液,对准古镜背面一个形似鬼眼的花纹节点,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咚!”木钉入木三分。
“啊——!!!”一声凄厉无比、不似人声的尖啸陡然从镜中爆发出来,震得林夕耳膜欲裂,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镜中的血色翻涌,一个穿着红嫁衣、面容腐烂扭曲的女人身影猛地扑到镜面上,疯狂撞击着,指甲刮擦镜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七窍流血,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死死地“瞪”着林夕,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林夕吓得魂飞魄散,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再次举起锤子。
“咚!”第二根木钉,钉入另一个节点。
镜中女鬼的咆哮更加疯狂,整个镜子都开始剧烈震动,镜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房间里的温度骤降,香灰无风自动,形成旋涡。
“咚!”第三根,也是最后一根木钉,钉入核心。
刹那间,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镜中的血色和女鬼身影如同幻影般消散,镜面恢复了平静,映出林夕惨白如鬼、大汗淋漓的脸。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胸口被梳子刺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流出鲜红的血。
钉头术似乎起了作用。
胸口的血痣颜色变淡了,也不再搏动发热。那面古镜变得灰扑扑的,再也照不出清晰的人影,仿佛蒙上了一层永久的阴翳。噩梦也停止了。
林夕虚脱般地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泪水混着冷汗流下。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她休养了几天,身体渐渐恢复,但精神始终有些恍惚。她不敢再碰那面镜子,用黑布把它层层包裹起来,准备找个机会扔掉。
这天晚上,她洗完澡,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浴室灯光很亮,镜面光洁。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个被梳子刺破的伤口已经结痂,只留下一个小红点。
忽然,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镜中的自己,动作似乎……慢了一拍?不,不是慢,是某种不协调。比如她抬手擦左边的头发,镜中的影像,手的轨迹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偏差。
她停下动作,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还是那张脸,但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的弧度?那弧度,让她莫名想起梦里那个梳头的红衣背影。
林夕的心跳开始加速。是错觉吗?是最近太紧张了?
她试着对镜子挤出一个笑容。镜中的影像也笑了,但那笑容怎么看都觉得诡异,皮笑肉不笑,眼神冰冷。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抬手,想去触摸镜面。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镜子的瞬间,镜中的那个“林夕”,动作却骤然定格!然后,在那个冰冷的、诡异的笑容基础上,她的嘴角猛地向两边裂开,一直裂到耳根,露出一个绝对不是人类能做出的、极度惊悚的笑容!同时,她的眼睛瞬间变得漆黑,没有眼白,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嘻嘻……”
一声清晰的、带着回音的轻笑,直接出现在林夕的脑海里。
镜中的“林夕”抬起手,不是模仿她,而是用指甲,缓缓地、用力地划过自己的脖颈,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
林夕尖叫一声,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
她低头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再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那个恐怖的影像已经消失了,又变回了她惊恐万状的脸。
但林夕知道,那不是幻觉。
钉头术或许暂时封印了古镜里的东西,但那个红衣女鬼……或者说,她的一部分,那个凭借“鬼媒契”种下的印记,真的被那柄阴骨梳刺破后,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或者,从一开始,要上她身的,就不止一个?
她看着镜中那个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自己,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现在,镜子里照出来的,到底是谁?
还是……她照镜子的时候,镜外的这个,又是谁?
她颤抖着,再次看向那面被黑布包裹的古镜。它静静地躺在角落,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而真正的恐怖,似乎才刚刚从镜中……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