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把最后一沓纸钱扔进火盆,窜起的火苗舔舐着夜幕,映得她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今天是奶奶的“头七”,村里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她这个离婚搬回娘家的孙女,还是被派来守这最后一夜。坟堆孤零零立在老宅后山,四周是齐腰深的荒草,风一过,哗哗响得像无数人窃窃私语。
火盆里的火焰猛地扭曲了一下,颜色变得有些发青。林夕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连日的疲惫导致的错觉。就在这时,她看见火光映照的土堆旁,有个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枝。那东西泛着一种暗淡的、类似骨质的白光。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用烧剩的柴棍拨弄了一下。是个布偶。做工粗糙,像是小孩子随便缝的,没有头发,五官只用黑线歪歪扭扭绣出两个叉代表眼睛,一个向下弯的弧线代表嘴,像是在哭。人偶的胸口,鼓鼓囊囊的,似乎塞了东西。更让她心里发毛的是,人偶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鲜红的丝线,打了个死结。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谁会把这种东西丢在坟边?她下意识想把它踢开,但鬼使神差地,又蹲下身,捡了起来。人偶入手冰凉,带着一股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像是放久了的糕点。
她捏了捏人偶鼓胀的胸口,里面似乎是些棉絮和硬物。正当她准备扯掉那根刺眼的红绳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别动那东西!”
林夕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回头,看见隔壁村的张神婆拄着拐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张神婆年纪很大了,满脸褶子堆叠,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此刻正死死盯着她手里的人偶,脸色难看至极。
“婆……婆婆,您怎么来了?”
“我闻到味儿了。”张神婆用拐杖指了指那人偶,“晦气!快扔了!”
“这……这是什么?”
“‘咒偶’!”张神婆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用坟头土和了至亲的血肉头发塞进去,再绑上冤死人的红绳……这是要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毒咒!谁这么恨你们家?”
林夕手一抖,人偶差点脱手。至亲的血肉头发?奶奶刚下葬……她不敢想下去。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张神婆冷笑一声,“找到下咒的人,毁了偶身,把里面的秽物烧干净。不然……”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林夕额角的伤(那是前天被醉酒的父亲推搡撞的),又看看她疲惫憔悴的脸,“咒偶认主,它会先缠上碰过它的人。轻则灾病缠身,重则家破人亡。你最近,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
林夕的心猛地一沉。不对劲?离婚后搬回这个压抑的娘家,父亲整日酗酒打骂,母亲懦弱不敢言,弟弟游手好闲……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她想起昨晚开始就隐隐作痛的额头伤口,想起刚才那青色的火苗……
她攥紧了手里那个冰冷的人偶。
林夕没听张神婆的话扔掉咒偶。她把它藏在了自己房间的旧衣柜深处。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丝扭曲好奇的心理攫住了她。她想知道,是谁下了这么毒的咒?是针对奶奶,还是针对他们全家?甚至……是不是也包括了她这个刚回来的“外人”?
藏好咒偶的当晚,怪事就开始了。
先是她额角的伤口,原本快结痂了,突然开始渗出黄水,边缘红肿发烫,疼得钻心。接着是做梦。不再是奶奶下葬的场景,而是那个咒偶。在梦里,咒偶变得和人一样大,就站在她床边,用那双黑线绣成的眼睛“看”着她,嘴角向下弯的弧度透着说不出的恶毒。它伸出用布缝成的手,一遍遍指向她的额头。
第二天早上醒来,林夕头痛欲裂,照镜子时,她惊恐地发现,额头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隐隐透出几条细小的、紫黑色的脉络,像蛛网一样蔓延开一小片。
她想起张神婆说的“咒偶认主”。这东西,真的缠上她了!
恐惧之下,她偷偷去找了张神婆。张神婆看着她额头的异状,叹了口气,把她拉进昏暗的里屋,屋里弥漫着草药和香火的味道。
“咒已入骨,光躲没用了。”张神婆翻找着一个木匣子,“得用狠法子逼它出来。”
她递给林夕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些粗糙的黑色粉末,闻着刺鼻。“锅底灰,要百年老灶台底下刮的,至阳破秽。混上你的中指血——记住,只要中指血,心火最旺。再找七颗生锈的铁钉,要见过血的(最好是从旧棺材板上起下来的),泡在无根水(雨水)里三天。”
“然后呢?”林夕捏着那包锅底灰,感觉像捏着一块冰。
“然后?然后在你房间门口、窗台、床头,各钉上一颗泡过水的铁钉,钉的时候心里默念你的名字,叫你的魂儿稳住。剩下的锅底灰混血,调成糊,敷在你额头的伤口上。会疼,忍着。这能暂时封住咒力,让它不敢轻易往外钻。”
“那……怎么彻底解决?”
“找到下咒的人,或者……”张神婆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或者,让这咒怨找到别的‘主’。”
林夕没完全明白“别的‘主’”是什么意思,但此刻她只想先缓解额头上那要命的疼痛和诡异的蛛网纹。她依言照做。刮中指血时疼得她直冒冷汗,将混着血的锅底灰糊敷上额头时,更是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仿佛皮肉都被腐蚀了。她强忍着钉好铁钉,整个人几乎虚脱。
说也奇怪,做完这一切,额头的疼痛果然减轻了,那紫黑色的蛛网纹也似乎淡了一些。但她能感觉到,皮肤下那种阴冷的、蠢蠢欲动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暂时压制了。
暂时压制了咒偶的影响,林夕开始暗中调查。这个家,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
父亲林建国,嗜酒如命,奶奶生前曾多次因他赌博欠债与他激烈争吵,甚至威胁要收回他住的这栋老宅的产权。奶奶去世那天,只有他陪在身边,说是突发心脏病。但林夕记得,奶奶虽然年纪大,心脏一直没什么大毛病。
母亲王美娟,性格懦弱,逆来顺受。但林夕偶然发现,母亲偷偷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照片背后写着模糊的日期,似乎是很多年前。奶奶对母亲一直很刻薄,婆媳关系紧张多年。
弟弟林强,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网贷。奶奶的遗产(虽然不多)是他最惦记的。他曾不止一次酒后嚷嚷奶奶偏心,没给他这个长孙留点像样的东西。
还有姑姑林秀英,嫁到邻村,奶奶葬礼上哭得昏天黑地,但林夕瞥见她偷偷检查奶奶的旧首饰盒,眼神贪婪。
似乎每个人,都有希望奶奶死,或者对这个家充满怨恨的理由。那咒偶,会是他们中谁放的呢?目的又是什么?
一天深夜,林夕被一阵极轻微的响动惊醒。像是有人在撬什么东西。她屏住呼吸,悄悄下床,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下,她看见弟弟林强鬼鬼祟祟地溜进奶奶生前住的那个房间(现在空着),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手里似乎攥着个什么东西,匆匆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林夕找了个借口进弟弟房间,果然在他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金戒指,是奶奶生前常戴的。她质问林强,林强先是抵赖,被她逼问得急了,竟恼羞成怒:“死老太婆的东西!我拿点怎么了?她活着的时候抠抠搜搜,死了还不让人拿?”
“奶奶怎么死的?”林夕盯着他,突然问。
林强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恶声恶气地说:“心脏病!还能怎么死?你问这么多干嘛?滚出去!”他用力把林夕推出房门。
林夕的心更冷了。弟弟的反应很不正常。难道……
额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鬼使神差地又从衣柜深处拿出了那个咒偶。咒偶似乎比之前更沉了,那股甜腻的气味也更明显了些。她摩挲着人偶胸口鼓囊囊的地方,里面塞的,到底是什么?
咒偶的影响并未因暂时的压制而消失,反而以更诡异的方式显现。林夕开始出现幻觉,总能看到奶奶穿着寿衣的身影在角落一闪而过。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怪,父亲醉酒后打骂得更凶,一次甚至抄起板凳砸向母亲,幸好没砸中;母亲则愈发沉默,有时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弟弟林强则像是走了背运,莫名其妙从楼梯上摔下来,扭伤了脚。
更可怕的是,林夕发现自己对疼痛的感觉变得麻木,甚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渴望。一次切菜不小心割伤手指,看着渗出的血珠,她非但不觉得疼,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快感。夜里,她会被一种强烈的、想要用指甲抠抓额头伤口的冲动惊醒。她开始用拳头捶打墙壁,直到指关节淤青,身体的疼痛似乎才能暂时压制住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和皮肤下阴冷的蠕动。
她知道,这是咒偶的力量在侵蚀她。张神婆的法子撑不了多久了。
她再次去找张神婆,哭诉自己的处境。张神婆看着她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样子,尤其是额头上那片虽然被锅底灰覆盖却依然透出邪气的紫黑脉络,沉默了很久。
“丫头,这东西怨气太深,盯上你了。寻常法子送不走,只能……把它引走。”
“引走?引到哪里?”
“至亲血脉,气机相连。”张神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找一个和你血缘最近、但又与你有怨隙的人……用他的贴身衣物碎片,包住咒偶,滴上你的血和他的血,在子时(夜里11点到1点)埋在他常走的路下。这叫‘移祸江东’,咒怨会顺着血脉气机,转移到他身上。”
林夕听得浑身发冷。这是要她主动去害人!而且目标是……至亲?父亲?弟弟?还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颤抖着问。
“有。”张神婆看着她,眼神复杂,“你自己扛着,看谁先死。”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林夕。她不想死,更不想变成疯子或者被这恶咒折磨死。这个家,除了让她痛苦,还给过她什么?父亲的家暴,母亲的冷漠,弟弟的贪婪……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选择了弟弟林强。因为他偷东西,因为他可能隐瞒了奶奶死亡的真相,也因为……他是除了父母外,血缘最近,却也是欺负她最多的人。
她偷来了林强一件穿过的臭袜子,剪下一角。夜深人静,子时,她按照张神婆说的方法,用那块布料包裹住冰冷的咒偶,颤抖着刺破自己的中指,挤出一滴血滴在咒偶心脏位置,然后又溜进弟弟房间,趁他熟睡,用针扎破他的脚趾,取了一滴血。混合的血液渗入布料和咒偶,林夕似乎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满足的叹息。
她像贼一样溜出家门,将包裹好的咒偶埋在了弟弟每天出门必经的小路中央。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湿透,心中充满了负罪感和一种扭曲的解脱。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弟弟林强似乎一切如常,依旧吊儿郎当。林夕额头的伤口不再疼痛,蛛网纹也渐渐消退,幻觉也少了。她甚至开始怀疑,那“移祸江东”是否真的有效,或者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而且是以一种她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天下午,弟弟林强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在家里喝酒吵闹,不知怎地又和父亲吵了起来,越吵越凶,最后动了手。混乱中,林强竟抄起桌上的水果刀,红着眼朝父亲捅去!母亲尖叫着去拦,被一把推开,头撞在桌角,当时就晕了过去。父亲腹部中刀,鲜血直流,倒在地上呻吟。
林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冲上去想制止,却看见林强握着滴血的刀,眼神狂乱,表情扭曲,嘴里胡乱喊着:“死了好!都死了干净!老不死的!还有你!赔钱货!都怪你们!”他一边喊,一边竟朝着林夕扑过来!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扑到半途的林强,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中的水果刀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寒光,却不是飞向林夕,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口!
林强动作僵住,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刀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血沫。然后,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夕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弟和父母,大脑一片空白。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来了。母亲轻微脑震荡,父亲重伤抢救,弟弟林强,当场死亡。警察初步调查认为是家庭纠纷导致的意外伤人及误伤自己。
但林夕知道,不是意外。
处理完混乱的现场,已是深夜。林夕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恐惧和负罪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移祸江东”没有把灾祸引到弟弟身上,反而……反而让他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自戕,还差点杀了父母?张神婆说的“至亲血脉,气机相连”……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的天灵盖!
她连滚爬爬地冲到衣柜前,发疯似的翻找,终于在最底层摸到了那个硬物——咒偶!
它还在!
她把它掏出来,触手的瞬间,她浑身一颤。咒偶胸口的位置,那个原本被布料填充得鼓囊囊的地方,此刻……竟然变得有些软塌塌的,而且,隐隐透出一片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污渍!那形状,就像刚刚浸染了鲜血!
而咒偶脸上那向下弯的黑色线缝嘴巴,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个微微上扬的、无比清晰、充满恶毒讥讽的……笑容!
林夕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至亲血脉”……这咒偶从一开始,要诅咒的,根本就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它吞噬的是这个家庭里所有的怨恨、猜忌、暴力和负面的情绪!它就像一个邪恶的放大器!她试图用“移祸江东”之术将诅咒引向弟弟,结果却像是往一堆干燥的柴火上浇了油,彻底引爆了积累已久的家庭矛盾,导致了这场惨剧!弟弟的死,父母的伤,都是这诅咒借助家庭内部的恶念完成的!
而她林夕,这个亲手实施了“移祸江东”,内心同样充满了怨恨和求生欲的人,不仅是诅咒的受害者,更在无意中成了诅咒的帮凶!
现在,诅咒的力量似乎因为这场流血的惨剧而变得更加强大。它还在她手里,对着她狞笑。
下一个……会轮到谁?
是她这个最后的、内心同样被黑暗侵蚀的“至亲”吗?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个笑容诡异的咒偶,感觉它仿佛有了心跳,正通过她的掌心,将一股冰寒刺骨的怨毒,一丝丝注入她的血脉深处。
窗外的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救护车隐约的鸣响,而房间里,只剩下林夕粗重、恐惧的喘息声,以及那个布偶无声的、恶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