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林家村,藏在山坳里,规矩比石头还硬。我出生的那个冬天,雪下得埋了门槛。我娘在床上嚎了两天一夜,接生婆换了好几个,最后都摇着头走了。血水一盆接一盆地端出来,染红了院子里的雪。
我爹蹲在灶房门口,抱着头,一声不吭。奶奶跪在祠堂里,磕头磕得额头见了血,求祖宗保佑。
第三天凌晨,娘的叫声停了。产婆白着脸出来,对我爹说:「大人……没挺住。」
我爹像被抽了魂,瘫在地上。奶奶哭晕了过去。
娘的尸身被草草收敛,放进一口薄皮棺材里。按规矩,横死、产亡的妇人不能停灵,得尽快下葬。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几个本家叔伯抬着棺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坟地走。我爹抱着刚做好的小木牌,上面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刻上我的名字——如果我是个男孩,或许会有个名字,但我是个女孩,又克死了娘,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棺材刚放进挖好的坑里,准备填土,突然,抬棺的王老五猛地缩回了手,脸色煞白:「有……有声音!」
众人停下动作,侧耳倾听。风雪声中,竟隐隐约约,从棺材里传出一阵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声!
所有人都吓傻了。死人棺材里,怎么会有孩子哭?
「诈尸了!闹鬼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丢下铁锹就想跑。
「都站住!」村里年纪最长的三叔公颤巍巍地喝止,他胆子大,年轻时走过镖。「把棺材撬开!看看怎么回事!」
几个胆大的后生,战战兢兢地用铁锹撬开了还没钉死的棺盖。
一股血腥混着死气的味道冲出来。只见棺材里,我娘脸色青白,双目圆睁,早已没了气息。而她僵硬的双腿间,赫然躺着一个浑身沾满血污、皮肤发紫的婴儿!那婴儿的脐带,还连在娘的身体里!
我,就这样在棺材里,降生了。
我被抱回了家,但我「鬼娃」的名声也传开了。都说我是不祥之人,克死亲娘,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身上带着阴气。
爹看我眼神复杂,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恐惧和疏离。奶奶勉强把我养大,但从不肯抱我。村里孩子见我就扔石头,骂我是「棺材子」、「丧门星」。
只有村西头那个独居的瞎眼神婆,有一次我饿极了偷她院子里的地瓜被她抓住,她没有打我,反而用枯瘦的手仔细摸了我的脸和手骨,叹了口气:「娃儿,别听他们胡说。你不是鬼娃,你是‘棺生子’,是你娘舍不得你,用最后一口气,向阎王爷硬借了七天阳寿,把你生在棺材里,给你争了条活路。」
她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但你身上,也带着从阴间来的债呢。这债,得还。」
我不懂什么债,我只知道活着很难。爹在我五岁时娶了后娘。后娘带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儿,叫招娣。后娘刻薄,动辄打骂,招娣也学着她娘的样子欺负我,抢我的吃食,弄脏我的衣服。爹总是沉默地看着,很少阻拦。
我十六岁那年夏天,招娣和村里几个姑娘去河边洗衣裳。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掉进了深水区。等被人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
招娣的尸体放在门板上,浑身湿透,脸色肿胀发白。后娘哭得撕心裂肺,指着我骂:「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你亲娘,现在又来克我女儿!你怎么不去死!」
我爹蹲在角落,抱着头,一言不发。
突然,给招娣换寿衣的李婶惊叫一声:「她手里有东西!」
人们凑过去,只见招娣紧握的右手里,死死攥着一小块褪色的蓝布条。那布料的颜色和质地,跟我身上穿的那件旧褂子一模一样!那是我亲娘留下唯一的一件完整衣服改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后娘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撕打我:「是你!是你把她推下去的!你还我女儿命来!」
我百口莫辩。我那天根本没去河边,一直在后山砍柴。可谁会信我呢?一个「棺生子」的话。
招娣被草草下葬了。当夜,我躺在冰冷的板床上,又累又怕,昏昏睡去。
梦里,我站在河边,雾气沼沼。招娣从水里慢慢浮上来,还是淹死时的样子,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像水草一样披散,脸色浮肿,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我。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身后留下一串水渍。
「林夕……」她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咕噜咕噜的,「河里好冷啊……水草缠着我的脚……我一个人好害怕……」
我吓得想跑,却动弹不得。
招娣走到我面前,抬起湿淋淋的手,指着我,嘴唇乌紫:「你下来陪我吧……下来吧……」
她猛地伸出手,抓住我的脚踝!那触感冰冷刺骨,像真正的尸体!
我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窗外月光惨白,屋里静悄悄的。是梦……幸好是梦……
我喘着气,下意识地摸了摸狂跳的心口,又往下,碰到了脚踝。忽然,我感觉到脚踝处有一片皮肤异常冰凉。
我撩开裤腿,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向自己的右脚踝。
在那里,清晰地印着一个青黑色的手印!五指分明,小巧,像是……像是招娣的手!
我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不是梦!那不是简单的梦!
恐惧攫住了我。招娣真的回来了!她要拉我做替身!
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瞎眼神婆。我连夜跑去敲她的门。
神婆听我说完,沉默了很久。她点起一炷劣质的线香,烟雾缭绕。又拿出一个瓦盆,里面装着半盆白米。
「娃儿,把手放米上。」神婆吩咐。
我颤抖着把手按在冰凉的白米上。
神婆开始念念有词,声音沙哑诡异。过了一会儿,她抓起一把米,撒在盆周围,然后又抓起一把,猛地撒向我的方向。
「缠上了。」神婆叹了口气,「是水鬼找替身。你身上阴气重,她最容易缠上你。」
「婆婆,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哭着哀求。
「有个土法子,或许能挡一挡。」神婆摸索着,从墙角一个破罐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小撮粗糙的红色粉末,像是朱砂混着什么东西。「这是‘锅底灰’混着雄鸡冠血晒干的,辟邪。你把它兑水,抹在脚踝那个手印上。再找一件招娣生前常穿的衣服,烧成灰,撒在门槛外面。或许能让她暂时找不到你。」
她顿了顿,空洞的眼睛「望」着我:「但这治标不治本。水鬼怨气不散,还会再来。除非……找到她真正的死因,或者,帮她找到下一个替身……」
我拿着那包粉末,失魂落魄地回家。按神婆说的做了,脚踝上的手印似乎淡了一点,但那种冰冷的感觉还在。
招娣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为什么她手里会攥着我的布条?我想起招娣落水那天,村里有人说,看见她之前和村东头赵家的二小子在河边拉拉扯扯。赵二是个游手好闲的光棍,以前就爱调戏大姑娘小媳妇。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我偷偷跑到赵二家附近,躲在他家屋后的柴火堆里。天黑后,赵二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哼着小调。
等他屋里灯灭了,我蹑手蹑脚地溜到他家院墙根下的垃圾堆旁。借着月光,我仔细翻找。突然,我的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廉价的、染了红色指甲油的塑料珠子耳环。我认得,这是招娣最喜欢戴的那对耳环上的!另一只耳环,在她落水后就不见了,大家都以为是掉河里了。
耳环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招娣落水前,来过赵二家?
我心里怦怦直跳,正准备离开,脚下却踢到一个东西。是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还剩一点无色的液体。我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甜腻的奇怪气味。这不是河水的味道。
我把耳环和玻璃瓶拿给神婆看。神婆闻了闻那个瓶子,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是‘迷魂水’。」神婆声音低沉,「用曼陀罗的花籽混着尸油泡的,味道很淡,但人喝了会头晕眼花,浑身发软。」
我浑身冰凉。所以,招娣落水,可能不是意外?是赵二用了迷魂水?那我的布条……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放她手里的?是为了嫁祸给我这个「鬼娃」?
如果是赵二害了招娣,那招娣的怨气,应该去找赵二才对,为什么缠上我?
神婆闭眼掐算了一会儿,缓缓道:「水鬼找替身,有时不辨是非,只找气息最弱的。也可能……是有人用邪法,把她的怨气,引到了你身上。」
有人要害我!是后娘?还是赵二?或者……还有别人?
没过几天,村里开始不太平。先是赵二半夜掉进自家水缸里差点淹死,救起来后胡言乱语,说招娣拉他的脚。接着,好几户人家都说夜里听到女人在河边哭。
村里老人说,这是河神发怒了,要收人,得赶紧祭祀安抚。
祭祀的日子选在招娣的「头七」。地点就在招娣淹死的那段河边。摆上猪头三牲,香烛纸钱。后娘哭得几乎晕厥,指桑骂槐地说是我惹来的祸事。
法事进行到一半,突然刮起一阵阴风,把纸钱灰卷得到处都是。河里无风起浪,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我看见!浑浊的河水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穿着招娣落水时那件花衣裳的身影,在水草间一闪而过!
「鬼啊!招娣回来了!」人群顿时大乱,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我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河面。忽然,我感觉脚踝那个手印的位置,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冰冷,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要把我往河里拖!
我低头看去,脚踝上的青黑色手印,此刻竟然变得像墨一样黑,而且似乎在微微蠕动!
我猛地抬头,看向混乱的人群,看向装疯卖傻的赵二,看向哭天抢地的后娘,看向一脸惊恐的爹,还有那些曾经朝我扔石头的村民……
招娣的怨魂真的回来了。但她的目标,似乎并不只有我一个。
河水还在翻涌,那抹花衣裳的影子,若隐若现。
我的债,也许不止是阴间的。这阳间的债,又该怎么算?而那冰冷的拖拽感,越来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