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黑森林深处。雨水像冰冷的针,刺透厚重的云杉林。林夕趴在泥泞腐叶中,右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的左腿小腿肚上,一个碗口大的伤口血肉模糊,不是被野兽撕咬,更像是被某种强酸或消化液腐蚀所致,边缘泛着不祥的焦黑和诡异的泡沫,剧痛钻心。
几小时前,她和她的德国男友——狂热的民俗学博士生汉斯,以及他们的当地向导,粗鲁的老猎人奥托,找到了这片地图上未标记的林间空地。空地上散落着古老的、刻满扭曲符文的石柱,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冒着淡淡硫磺气息的地穴。汉斯根据一份破译的中世纪拉丁文手稿坚信,这里是传说中“沃尔夫斯曼德尔”(狼胃)——一种古老土地精怪的巢穴。手稿记载,用“心怀巨大恐惧的异乡活物”之血肉献祭,可诱其现身,甚至短暂控制,从而获得“洞悉秘密与财富”的能力。
林夕,这个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经济上完全依赖汉斯的东方女子,成了汉斯眼中完美的“祭品诱饵”。奥托起初有些犹豫,但在汉斯许诺的重金和分享“宝藏”的诱惑下,保持了沉默。他们哄骗林夕站到地穴边缘,汉斯则在一旁准备着复杂的仪式符文和草药。然而,仪式刚开始,地穴中突然喷出一股带着恶臭的、粘稠的黑色雾气,瞬间缠住林夕的腿,将她向下拖拽。奥托下意识开枪射击,却像是打中了什么坚韧的胶质,反而激怒了地穴中的存在。林夕在挣扎中被那股力量甩出,但小腿已被那黑色雾气“舔舐”过,留下了这可怕的伤口。
此刻,汉斯和奥托都倒在不远处,生死不明。空地中央的地穴,正像活物般一张一合,边缘的泥土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爬出来。林夕闻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类似腐烂内脏和湿土混合的浓烈恶臭。她看到,地穴旁一株矮灌木的阴影里,慢慢凸显出一张模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巨大裂口的“脸”,正对着她的方向,无声地“嗅探”着。
林夕连滚爬爬,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凭借求生的本能逃出了那片死亡空地。不知过了多久,她昏倒在一片林间墓地的边缘。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堆满风干草药、动物骨骼和古怪瓶罐的小木屋里。一个佝偻、满脸皱纹、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太婆,正用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墨绿色的粘稠药膏,涂抹她腿上的伤口。
老太婆是隐居此地的“草药师”,村民暗中称她为“赫克斯”(女巫)。她看着林夕腿上那不断渗出黄色组织液、边缘肌肉微微蠕动的伤口,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沃尔夫斯曼德尔’……你被它的‘胃酸’碰到了。这不是普通的伤,伤口里留下了它的‘种子’。”
赫克斯婆婆告诉林夕,“沃尔夫斯曼德尔”并非狼或人,而是黑森林古老怨念与腐败物堆积形成的土地精,形如流动的黑色淤泥,能拟态成阴影或土地,胃液具有强腐蚀性和寄生性。它渴望鲜活的生命,尤其是充满恐惧的“外来”生命,用以滋养自身。
“我这药膏,用墓穴苔、尸草和银粉制成,能暂时麻痹‘种子’,让它以为宿主已经‘死亡’或‘同化’。”赫克斯婆婆递给林夕一罐药膏和几包用油纸包着的草药粉末,“但骗不了多久。‘种子’会慢慢吸收你的生命力,把你从内到外‘消化’掉,或者……把你变成它延伸出去的‘触须’。”
要想活命,必须找到“沃尔夫斯曼德尔”的核心——那团有意识的、不断移动的黑色淤泥的“原始核心”,并用“纯铁”或“烈火焰”将其彻底摧毁。核心通常隐藏在森林中最古老、最阴暗、死亡气息最重的地方,比如废弃的矿坑深处、古老的绞刑架下,或者百年战场遗迹的中心。
“但要小心,孩子,”赫克斯婆婆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忧虑,“那东西能嗅到你内心的恐惧,并用幻觉引诱你。而且,森林里……不止有它一个古老的存在。”她指了指林夕来时的方向,“你的同伴……那个叫奥托的猎人,他回来了,但他……不一样了。”
林夕涂上药膏,伤口的剧痛果然变为麻木的钝痛,但那蠕动的感觉依然存在。她挣扎着起身,谢过婆婆,踉跄着离开木屋。没走多远,她就看到了奥托。他站在林间空地上,背对着她,身体姿势极其僵硬,脖子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歪着。当听到林夕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湿漉漉的、贪婪的微笑,和他之前粗鲁但还算正常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夕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身后的“奥托”发出一种类似野兽吞咽口水的“咯咯”声,迈着僵硬却异常迅速的步伐追来。林夕拼命奔跑,伤腿的麻木感在作用下似乎稍有缓解,然而那股被窥视、被追踪的感觉却始终萦绕不去。
她逃进一个废弃已久的伐木营地,躲进一个破烂的木屋。透过缝隙,她看到“奥托”在营地外徘徊,不时用鼻子猛嗅空气,然后开始用指甲疯狂抓挠一棵云杉的树干,树皮纷飞,留下深深的刻痕。他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像人类。
夜晚降临,林夕又冷又饿,伤口在药膏下隐隐作痛。她点燃一小堆篝火取暖。火光摇曳中,她似乎看到木屋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奥托,而是更庞大、更无形的黑暗。她想起赫克斯婆婆的警告,紧紧握住身上唯一可能算是“铁器”的一把小钥匙。
突然,木屋的门被猛地撞开!“奥托”扭曲的身影扑了进来,但目标却不是林夕,而是她身后那片蠕动的阴影!他发出非人的咆哮,与那片阴影扭打在一起。林夕趁机连滚爬爬逃出木屋,回头一瞥,只见“奥托”的身体正被那团阴影包裹、吞噬,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阴影中,似乎有无数张痛苦的人脸一闪而过。
林夕明白了,奥托已经被“沃尔夫斯曼德尔”完全控制,成了它的傀儡。而刚才那片阴影,或许是森林里另一个“古老存在”,或许……就是“沃尔夫斯曼德尔”的本体之一?它们之间也会互相吞噬?
她不敢停留,继续向森林更深处逃去。根据赫克斯婆婆的提示和一种冥冥中的感应,她朝着一个据说闹鬼的、早已废弃的古老银矿方向前进。一路上,幻觉开始出现。她时而看到汉斯浑身是血地向她求救,时而听到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引诱她走向布满陷阱的沼泽。她腿上的伤口,麻木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有东西在里面钻探的痒痛。药效正在减退。
林夕终于找到了那个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的矿坑入口,里面吹出阴冷、带着浓重霉味和金属锈蚀味的风。她深吸一口气,点燃准备好的简易火把,钻了进去。
矿坑内部错综复杂,坑道壁上残留着早已黯淡的矿脉痕迹和某些难以辨认的古老涂鸦。地上散落着锈蚀的采矿工具和牲畜(或许还有人类?)的白骨。越往里走,空气越寒冷,那股类似腐烂内脏的恶臭也越发浓烈。她腿上的伤口开始剧烈疼痛,并且发出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
在矿坑最深处,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里,她看到了它。
那是一片几乎填满半个石窟的、缓缓蠕动着的、粘稠的黑色淤泥状物体,表面不时鼓起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更浓的恶臭。在这片“淤泥”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凝实的、约莫人头大小的核心,正发出微弱的、仿佛脉搏般的幽光。这就是“沃尔夫斯曼德尔”的核心!
林夕举起手中一根捡来的、锈迹斑斑的铁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核心投掷过去!
然而,铁钎在接触到核心前,就被周围蠕动的黑色淤泥吞没,只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便消失无踪。同时,整个石窟的黑色淤泥都沸腾起来!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和兽脸在淤泥表面浮现、哀嚎。一股强大的、充满饥渴和怨恨的意识,直接冲击着林夕的大脑:
“饥饿……外来者……恐惧……美味……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这意识向她展示幻象:她可以获得无尽的知识(如同汉斯追求的)、掌控他人的力量、甚至永恒的生命……只要她放弃抵抗,与这古老的黑暗融合。对死亡的恐惧、对汉斯背叛的愤怒、以及对强大力量的隐秘渴望,几乎要将她吞噬。她腿上的伤口彻底破裂,几条粘稠、黑色的、如同触须般的东西从中伸出,向着核心的方向摇摆。
就在这时,淤泥中浮现出汉斯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他无声地嘶喊着“救命”!这最后一幕刺激了林夕,她尖叫着,不是冲向核心,而是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用尽全力扔向了那片蠕动的黑色淤泥!
火焰与淤泥接触,发出剧烈的“噼啪”声和恶臭,仿佛在灼烧活物。淤泥剧烈翻滚,发出痛苦的无声尖啸。林夕趁机转身,拖着那条已经部分“异化”的腿,拼命向外逃去。
几个月后。弗莱堡市,一家安静的旧书店。林夕坐在角落的轮椅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遮住了她的左腿。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漠。她经营着这家小书店,深居简出。
她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已经彻底萎缩,并且覆盖着一层冰冷、坚硬、颜色深暗、带着奇异木质纹理的皮肤,摸上去毫无生气,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赫克斯婆婆最终救了她,用了一种极其危险的、近乎黑魔法的草药截肢术,保住了她的命,但那条腿也永远失去了活力,并且留下了不可逆的“印记”。
汉斯和奥托被官方宣布为“森林失踪人口”。当地有传言,说有人在黑森林最深处的雾气中,看到一个姿势僵硬、嘴角流涎的猎人在游荡;还有人说,在废弃银矿附近,夜晚会听到类似野兽咀嚼骨头和低语的声音。
林夕的书店里,收藏着许多关于黑森林民俗和传说的古老书籍。偶尔,会有一些对神秘学感兴趣的特殊访客。他们会注意到,这位安静的东方女店主,有时会长时间凝视着窗外黑森林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类似叩击朽木的沉闷声响。
一个雨夜,书店打烊后,林夕独自一人留在店内。她推动轮椅,来到地下室。地下室的墙壁上,钉着许多从森林中带回来的、刻有古老符文的石块拓片,还有她凭记忆画下的、那黑色淤泥核心的草图。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复杂的、充满荆棘与扭曲人形的图案——那是她从某本禁书中找到的、用于“安抚”或“沟通”土地精怪的古老符阵。
她从轮椅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用黑森林某种深色木材雕刻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小块干瘪、漆黑、仍然散发着淡淡硫磺恶臭的、仿佛凝固的淤泥般的东西——这是她逃离矿坑时,裙角无意中沾染并硬化的“核心碎片”。
她将这块碎片放在符阵的中心,然后,用一把小银刀,轻轻划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碎片之上。
鲜血瞬间被吸收。碎片似乎微弱地悸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林夕那条覆盖着木质纹理的残肢,也传来一阵微弱但清晰的、仿佛根系深入大地的刺痛和连接感。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地下室的水泥天花板,投向了远方黑暗笼罩的黑森林。她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回荡,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告诉我……森林里,还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桌上的煤油灯,灯焰猛地摇曳了一下,拉长了墙上她与轮椅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在那一刻,仿佛与记忆中那蠕动淤泥的形态,有了一丝模糊的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