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国,肯特省深处,无边草原在夜幕下如墨绿海洋。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进破旧的毡房。林夕被粗硬的牛毛绳死死捆在支撑毡房的木柱上,嘴巴被破布塞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她的右眼眼眶变成一个血糊糊的窟窿,剧痛让她几近昏厥。
几个小时前,她那信奉古老萨满教的蒙古丈夫巴特尔,和他那眼神狂热的继父——老萨满额尔德尼,在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挣扎中,用一把祭祀用的、镶着绿松石的银刀,活生生剜出了她的右眼。额尔德尼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虔诚的疯狂,他将那颗还带着林夕体温的眼珠,放入一个盛着发酵马奶和某种暗红色草药粉末的木碗中,口中念念有词:「……腾格里之怒,需异族之眼为引,混合恶灵之血草与黑酸奶酒,方可平息,佑我牛羊……」
部落最近遭遇了可怕的瘟疫,牲畜成群死亡。额尔德尼在古老的羊皮卷上找到一种血腥的祭祀方法,声称需要用“心怀恐惧的异族人”的眼睛作为主要祭品,才能平息“腾格里”(天神)的怒火,驱逐带来瘟疫的“阿尔斯兰”(恶灵)。而林夕,这个来自远方、在草原上无依无靠的妻子,成了他们眼中最合适的祭品。巴特尔起初有些犹豫,但在额尔德尼的逼迫和对部落命运的担忧下,亲手按住了挣扎的林夕。
仪式完成后,额尔德尼将混合了眼珠的血酒洒向毡房四周,巴特尔则沉默地走到外面,将剩余的酒泼向黑暗的草原。毡房里只剩下林夕痛苦的喘息和血腥味。但就在这时,她左眼(仅剩的那只)的余光瞥见,毡房门口厚重的毛毡门帘下缝隙,渗进来一滩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黑影。那黑影蠕动着,爬上她被剜去的右眼伤口,带来一阵冰彻骨髓的寒意,剧痛竟然奇异般地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麻木。同时,一个充满贪婪和野性的低沉嘶吼,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看见……我了……」
林夕不知何时昏死过去,又因伤口和寒冷而醒来。巴特尔和额尔德尼早已不见踪影,或许去了举行更大规模仪式的地方。她凭借求生的本能,用牙齿磨蹭,勉强弄松了绳索,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爬出毡房。外面天已微亮,寒风刺骨。她撕下衣角胡乱塞住空洞的眼窝,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朝着记忆中最近的一个贸易点踉跄前行。
几乎要冻死饿死在草原上时,她被一个孤独的流浪车队发现。车队首领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名叫苏伦,她不仅是个商人,似乎也懂得一些古老的医术和巫术。苏伦看到林夕的伤势,尤其是那散发着不祥寒意的眼窝,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她将林夕安置在温暖的毡车里,用一种用草原鼠尾草、硫磺和某种黑色矿物粉末调制的药膏,小心地涂抹在林夕的眼窝周围。药膏带来灼热感,暂时驱散了那股附骨之疽般的寒意。
「孩子,你失去的不是眼睛,是『灵魂的窗口』。」苏伦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额尔德尼召唤的不是腾格里,他引来了『布尔古特·莫德』——『被诅咒的苍狼之影』。那是游荡在草原上、贪婪吞噬生命和视力的古老恶灵。你的眼窝,现在成了它窥视人间的通道。」
苏伦说,布尔古特·莫德并非实体,而是一种依附于阴影和痛苦的集体恶念,尤其喜欢刚被残忍剥夺的感官。它会慢慢侵蚀宿主,最终完全占据这具“有空缺”的躯体。
「我的药膏,只能暂时灼痛它,让它不敢轻易靠近。」苏伦递给林夕一个皮囊,里面是更多的药粉和几块风干的肉干,「你必须回到你被献祭的地方,找到仪式残留的『根』——那碗血酒泼洒最集中的土地,或者额尔德尼做法时使用的法器。用『初生骆驼的脐带火』灼烧,或者用『受过雷击的钢铁』刺穿那片土地,才有可能断绝联系。」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林夕来的方向:「但要快……我感觉到了,狼影已经躁动。而且,你的丈夫……他身上的活人气息,正在变淡。」
林夕在苏伦的帮助下恢复了一些体力,带着药粉和一把苏伦送的、据说掺了雷击铁的小匕首,踏上了返回的险途。草原辽阔死寂,风声像是无数亡魂的哭泣。她仅剩的左眼视力似乎也受到了影响,看东西时常带有重影,并且总能在阴影里看到不该存在的东西——比如远处山丘上,似乎永远站着一个模糊的、形似巨狼的黑色剪影,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找到了当初被囚禁的部落营地,却发现那里已是一片死寂。毡房倒塌,牲畜倒毙,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乌鸦在盘旋啄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烂气味和一种……类似狼臊的腥臭。在曾经举行仪式的地方,她看到地上有一片焦黑的痕迹,周围的草都枯萎发黑,泥土呈现不祥的暗红色。这就是“根”所在。
但她还来不及做什么,就听到了马蹄声。是巴特尔!他骑在马上,脸色青灰,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他看到了林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策马冲来,不是拥抱,而是伸出双手,做出掐扼的动作!他的身上,散发着和那片焦黑土地一样的腥臭味。
林夕转身就逃。巴特尔(或者说控制了他的东西)在后面紧追不舍。追逐中,林夕的左眼看到,巴特尔的影子里,似乎重叠着一个更大、更狰狞的狼形阴影。她掏出药粉向后撒去,巴特尔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动作慢了下来,但依旧执着追赶。
夜晚,林夕躲在一个岩缝里,听到外面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但那嚎叫声中夹杂着类似人类的呜咽和诅咒。她通过岩缝看到,巴特尔在月光下,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用头疯狂撞击地面,而他的影子则在拉长、扭曲,几乎要脱离他的身体。显然,布尔古特·莫德正在加速吞噬他。
林夕趁夜继续逃亡,却迷失了方向,误入了一片被称为“鬼戈壁”的荒凉区域。这里怪石嶙峋,仿佛无数扭曲的巨人。她的药粉快用完了,眼窝的寒意越来越重,那狼影的低语在脑中越发清晰,充满了诱惑:
「……屈服……加入狩猎……你能『看见』更多……看见背叛者的恐惧……看见力量……」
幻象出现:她看到自己变得强大无比,轻易撕碎了巴特尔和额尔德尼;她能掌控草原,成为黑暗中的女王……对复仇的渴望和对力量的向往,几乎要淹没她。她甚至开始觉得,那只空洞的眼窝里,似乎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流动的阴影线条,那是……风的轨迹?还是生命的痕迹?
最终,她在戈壁深处一个干涸的泉眼边,被“巴特尔”追上了。此时的巴特尔几乎已不成人形,皮肤下仿佛有东西在蠕动,嘴角流着涎水,发出混合着狼嚎和人语的嘶吼。他扑向林夕。
千钧一发之际,林夕没有再用匕首格挡,而是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她主动迎了上去,用那只空洞的、散发着寒意的右眼窝,狠狠“撞”向了巴特尔胸口!
接触的瞬间,没有撞击声。她感到眼窝深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巴特尔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他身上的腥臭味暴涨,然后迅速衰减。林夕看到,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暗,从巴特尔七窍中被抽出,疯狂涌向自己的右眼窝!与此同时,巴特尔的身体像被抽空了般软倒下去,迅速干瘪腐败。
那庞大的、充满恶念的黑暗意识——布尔古特·莫德的一部分,强行挤入了林夕空洞的眼窝和灵魂!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几乎被撕裂、吞噬,但一股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让她死死守住最后一点清明。这不是驱逐,而是一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凶险万分的争夺与……融合。
几个月后。乌兰巴托郊外,一个混乱的集市。林夕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铺着一块脏污的毯子,上面摆着一些干枯的草药、古怪的骨头和护身符。她用一块黑色的眼罩遮着右眼,左眼眼神冰冷,扫视着过往行人。人们私下议论,这个神秘的东方女人是个“独眼女巫”,能通过占卜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但也据说很“灵验”。
一个穿着体面、但眼神惊慌的男人在她摊前蹲下,低声说有人用“影子”咒他。林夕示意他伸出手。当她的指尖触碰到男人手掌时,她的右眼窝(隐藏在眼罩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和寒意。同时,她的左眼清晰地看到,男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里,脖颈处缠绕着一圈不自然的、细微的黑色纹路。
“你得罪过驯鹰人。”林夕用生硬的蒙语冷冷地说,“回去后,将一只活羊羔的心脏挖出,趁热埋在西北方向的十字路口。影子自会离开。”
男人将信将疑,留下丰厚的报酬走了。林夕收起东西,回到城边一个简陋的住处。关上门,她摘下眼罩。右眼的空洞依旧,但仔细看,那深邃的黑暗里,仿佛有极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阴影在缓缓旋转。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独眼的自己。
有时,在极度疲惫或情绪激动时,她右眼的黑暗会似乎微微扩散,使得她半边脸的轮廓在镜中显得有些模糊、扭曲。她还能偶尔“看”到一些人身上缠绕的、代表厄运或疾病的灰暗“气息”——这是融合了布尔古特·莫德部分能力后留下的诅咒般的馈赠。
她走到窗边,望向南方无垠的草原。那个低沉的、充满野性的嘶吼,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成了她脑中的一个背景音,一个需要时刻警惕的“室友”。她不知道是自己囚禁了狼影的一部分,还是狼影的巢穴安在了她的灵魂里。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黑色眼罩,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非人的寒意:
“下一个……该用这只‘眼睛’,看看谁的影子在颤抖?”
窗外,一只离群的孤狼,正对着逐渐升起的月亮,发出悠长而苍凉的嚎叫。它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那影子的形状,竟有几分像是一个站立的人形,头部的轮廓,则是一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