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宫车已碾过青石板。
顾昭宁掀开车帘一角,见萧承煜扶着车辕立在前方,玄色大氅被风卷起,露出腰间半柄玉具剑——那是他亲政时先皇赐的,剑鞘上的云纹已被摩挲得发亮。
到了。车驾停在杨府门前的瞬间,萧承煜转身伸手扶她。
顾昭宁触到他掌心未褪的温度,想起昨夜在御书房,他握信的手也是这样烫,仿佛要将那些谋逆的字句灼穿。
焦木味混着湿土气扑面而来。
杨府的朱漆大门只剩半扇,门环上还挂着未浇灭的火星。
顾昭宁踩过满地碎瓦,目光扫过坍塌的正厅——昨日她来送陛下赐的补药时,厅中那株百年老梅还开得正好,如今只剩一截焦黑的树干,像根刺扎在眼底。
传联的令。萧承煜站在断墙前,声音像淬了冰,封锁方圆三里,所有进出人等盘查三遍,救火的水夫、报信的仆役,一个都不许漏。随侍的赵公公躬身应下,袖中算盘珠子噼啪响——这老太监最会把圣意拆解成具体差使。
顾昭宁蹲在西跨院废墟前。
这里原是杨大人的书斋,她昨日替陛下送《盐铁论》新注时,还见他在案前批账,砚台里的墨汁都没干。
此刻梁木压着半张檀木桌,桌角露出半截未烧尽的纸页。
她指尖刚要碰,忽觉手背一热——萧承煜不知何时站在身侧,正用帕子裹住她的手:灰里可能有钉子。
纸页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边角还沾着茶渍。
顾昭宁凑近些,见残字里有八月十五粮船,再翻一页,隐约能辨影...手...灭口。
她喉间发紧——这和昨夜粮仓叛军攻门的日子分毫不差。
去取炭筛。她抬头对跟来的密探阿竹道,把西跨院的土筛一遍,半片纸渣都别漏。阿竹应了,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断梁上的灰簌簌落,正落在萧承煜肩头。
他却像没察觉,目光紧盯着顾昭宁手中的残页,指节捏得泛白。
直到暮色漫上宫墙,顾昭宁才带着一匣子碎纸回承乾宫。
烛火下,她将碎片在案上拼出半幅图:有九门提督的私印,有太后寿宴的批注,最醒目的是一行被反复圈点的小字——暗影需速除。
娘娘,歇会儿吧。贴身宫女春桃端来参汤,见她指尖被纸边划得渗血,眼眶又红了,您这手要是被陛下瞧见......
无妨。顾昭宁将最后一片碎纸按进空位,看着二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她想起杨大人昨日递的请安折里,说老夫人夜里总梦到故去的老太爷,要请二十八个和尚做法事——原是在给烧毁证据打掩护。
第二日卯正,御书房的铜鹤香炉刚换过香饼。
萧承煜正对着地图皱眉,见她进来,立刻放下朱笔:可看出什么?
顾昭宁将拼好的纸页推过去。二字落在九门提督叛军中间,像根串起所有阴谋的线。杨大人不是主谋。她指尖点在需速除他只是棋子,有人怕我们从他这儿查到更要紧的。
萧承煜的指节叩在案上,一下比一下重。联派暗卫查过九门提督的账,上月有三船盐铁没入官库。他突然抬头,眼底燃着簇火,你说,这会不会......
可能在宫里。顾昭宁接过话头,杨府走水时,救火的水是从御河调的。
能调动御河水车的,除了内务府,还有......
太后宫里的周总管。萧承煜的声音沉下来,他管着宫城所有水务。
顾昭宁取出一方素帕,里面包着粒焦黑的珠子。在杨府井里捞的。她展开帕子,珠子上隐约能辨慈宁宫制的暗纹,周总管去年赏各宫的平安珠,用的是南海砗磲。
殿外突然传来鸦鸣。
顾昭宁望着窗纸上晃动的影子,想起昨夜整理碎片时,春桃说在后院见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问他找谁,他只说找旧主。
辰时三刻,顾昭宁换了身月白衫子,戴顶帷帽出了宫。
她绕着胡同走了三圈,确认没尾巴,才拐进城南醉仙楼——这是杨大人当年当差时常来的小酒馆,酒保老周头最会装糊涂。
酒坛的酸气混着热汤面的香气扑来。
顾昭宁挑了个靠角落的桌子,刚坐下,就见斜对面坐着个老兵打扮的人:灰布袄洗得发白,裤脚沾着草屑,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当年随杨大人征北时被马踩断的。
来碗羊肉面。她冲酒保喊了声,又补一句,加辣,像杨大人爱吃的那样。
老兵的筷子顿在半空。
他抬头时,眼角的刀疤动了动:姑娘也认识杨大人?
他书房第三层架子,有本《孙子兵法》,书脊里夹着张旧军报。顾昭宁压低声音,那是二十年前,他在漠北救您时写的。
老兵的手开始发抖。
他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姑娘到底是谁......
我要找。顾昭宁盯着他发红的眼睛,杨大人没了,您也不想跟着闭眼吧?
老兵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个布包,刚要打开,酒馆门一声被推开。
顾昭宁眼角瞥见个穿青绸衫的身影一闪,立刻按住老兵的手:跟我来。
两人刚钻进后巷,就听酒保喊:客官您找谁?
我们这儿没......话音被风声卷散。
老兵攥着布包的手青筋凸起,突然说:暗影的人,上个月来问过杨大人的账......
顾昭宁心跳如擂。
她正要再问,老兵却猛地拽着她躲进柴堆。
透过缝隙,见那青绸衫的人站在酒馆前,仰头看了看招牌,从怀里摸出块牌子——是内务府的腰牌。
姑娘,老兵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要活命,就去城郊破庙......
他的话被远处的铜锣声打断。
顾昭宁望着青绸衫消失的方向,感觉怀里的布包烫得惊人。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暗影的网,才刚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