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朱漆廊柱时,顾昭宁的绣鞋碾过半片残梅。
春桃捧着暖炉跟在身后,见她忽然停步,鼻尖几乎要贴上院墙上新结的冰棱——那冰棱下悬着半枚铜钥匙,在风里晃出幽光。
姑娘?春桃轻声唤。
顾昭宁伸手接住冰棱,钥匙落进掌心。
是李管事腰间那串的模样,看来他摔匣子时崩飞的。
她捏着钥匙转了两圈,指腹被铜锈硌得发疼,倒比刚才宴会上的掌声更让她清醒——李管事的钥匙串里,可不止管着库房的锁。
跨进东厢房门时,烛火炸开个灯花。
春桃忙着卸她鬓边的珠花,顾昭宁却站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鬓角那朵绢花。
方才陈二奶奶夸这花衬得人温柔,可她知道,绢花底下别着根银簪——生母留下的,簪头雕着并蒂莲,断了一瓣,藏着半张旧账页。
把门关严。她忽然开口。
春桃手一抖,珠花掉在妆奁上,是,姑娘。
等门闩扣紧,顾昭宁才转身倚着妆台,指尖轻轻叩了叩台面:李管事今天摔匣子时,用了几分力?
春桃一愣,回忆道:他举着匣子往石桌上砸,铜锁崩出去三尺远,账册散了一地......不过姑娘您早让我把底本收进暗格里了,他摔的是您特意做的旧账册。
旧账册里夹了东庄去年多报的炭钱。顾昭宁垂眸,望着掌心那枚钥匙,他急着销毁证据,才会失了分寸。
可他能在侯府当十年管家,分寸这种东西,向来是留给对手看的。
春桃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姑娘是说......
他今晚必定要找心腹商量。顾昭宁将钥匙塞进妆台暗格,去把马二叫来。
马二来得很快,粗布短打还沾着灶房的面屑。
顾昭宁递给他块桂花糖:今晚戌时三刻,去后园柴房附近守着。
李管事的人若聚头,别惊动,记清谁去了,说了什么。
马二嚼着糖点头,腮帮鼓得像只松鼠:姑娘放心,上回帮厨时,我在柴房梁上掏了个洞,能瞧见底下动静。
顾昭宁笑了:好小子。
等马二退下,春桃已将孙掌柜的拜帖放在案头。
红底金字的帖子边角有些磨损,可见是匆忙赶来的。
顾昭宁抚过孙记绸庄四个字,想起上月在城隍庙,孙掌柜替她解围的情形——当时她替老夫人采买冬衣,李管事故意断了她的银钱,是孙掌柜说三姑娘的账,我记着,才没让嫡母柳氏看了笑话。
请孙掌柜到西书房。她对春桃道,茶要温的,加半盏陈皮。
西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
孙掌柜掀帘进来时,棉袍上还沾着夜露,见了顾昭宁便作揖:三姑娘唤我,孙某就是爬也爬来了。
顾昭宁示意他坐,自己却没坐,只站在书案后,将今日宴会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末了摊开张纸,上面是她整理的李管事近三年的收支漏洞:西庄少的三十石,是他扣了佃户的赈灾粮;东庄多的炭钱,是他和炭行王九分了三成。
这些,孙掌柜可听过风声?
孙掌柜的手指在茶盏上敲了敲,茶面荡开细纹:王九上月刚盘了间新铺子,手笔大得很。
我还奇怪,他个卖炭的,哪来的钱买临街的铺面。
所以李管事需要更多的钱填窟窿。顾昭宁指尖点在冬衣采买四个字上,下个月要给府里上下置冬衣,他必定要在布料上动手脚——用次等的粗布充好绸,差价进他腰包。
孙掌柜的眉头拧成个结:三姑娘是要我......
我要孙掌柜的绸庄接下这单。顾昭宁从袖中取出张契纸,这是我名下的庄子地契,年收租子五十石。
若孙掌柜肯以市价七成的价钱供上等绸料,这地契暂存你处,等我理清府里账目,加倍赎回来。
孙掌柜盯着地契,喉结动了动:三姑娘这是折煞孙某了。
实不相瞒,李管事前日也找过我,说冬衣采买的差使要给我,条件是布料减两成分量。
顾昭宁的指尖在书案上顿住:所以他今晚要见的,不止是府里的心腹。
孙掌柜压低声音:王九今晚也会来侯府。我让人跟着他,见他进了后园角门。
窗外起风了,吹得窗纸簌簌响。
顾昭宁望向窗外的夜色,后园方向有几点星火忽明忽暗——是李管事的人在抽烟袋。
辛苦孙掌柜了。她将地契推过去,您且回去,明日我会让账房先付三成定金。
至于王九......她勾了勾嘴角,就让他以为自己赢了半着。
孙掌柜走后,顾昭宁站在廊下看月亮。
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像块浸了水的银锭。
春桃端来姜茶:姑娘,李管事的人往柴房去了,马二应该已经蹲守好了。
去把我的墨砚取来。顾昭宁接过姜茶,今晚要写几封帖子,给周夫人、陈二奶奶,还有城外几个庄子的佃户头目。
春桃应声去了。
顾昭宁望着后园方向,那里的星火突然灭了,像是被人踩进泥里。
她知道,李管事的密谋开始了。
柴房里的霉味混着烟油子气。
李管事踢开脚边的破箩筐,火星子溅在王九的缎子马褂上,烧出个焦洞。
顾三那小蹄子今天踩我脸了!他攥着钥匙串,铜钥匙在掌心压出红印,冬衣采买的差使,原是我许给你的,现在她要横插一杠子!
王九拍了拍马褂上的灰:管她呢,我按你说的,给她次等料子,她能看出什么?
她能看出西庄少了三十石!李管事吼得唾沫星子乱飞,那小蹄子查账查了三个月,连我去年在老夫人院里多报的炭钱都翻出来了!
再让她查下去,咱们吃进去的都得吐出来!
角落里的张护院搓了搓手:要不......使点狠的?
前儿我见她房里的春桃去药铺抓安胎药,说不定她......
放屁!李管事瞪圆了眼,老侯爷最疼这庶女,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全得给她垫棺材!
王九眯起眼:那依李管事的意思?
李管事压低声音,钥匙串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明儿让你铺里的伙计往顾三的茶里下点巴豆,闹她个上吐下泻。
等她躺倒了,我就说她治家无方,求老夫人收回管家权。
张护院咧嘴笑了:这主意妙!巴豆吃不死人,就是让她丢人现眼......
话音未落,柴房外传来脚步声。
李管事猛地掐灭烟袋,示意众人噤声。
王九赶紧躲到粮囤后面,张护院吹灭了灯。
脚步声在柴房门口停住,有人轻轻踢了踢门墩——是马二的暗号。
顾昭宁教过他,若发现异常,就用鞋尖点三下门墩。
马二站在阴影里,听着柴房内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嘴角勾了勾。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本子,上面记着:戌时四刻,李管事、王九、张护院入柴房;戌时五刻,商议下巴豆、栽赃顾三。
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他脚边,他弯下腰,假装系鞋带,将小本子塞进鞋帮里。
等脚步声远去,柴房里又响起李管事的骂骂咧咧,他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往顾昭宁的院子走去。
东厢的烛火还亮着。
马二望着那点暖黄的光,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天一亮,这光就要照亮李管事的阴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