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宫内,暖阁生香。
瑾贵嫔听闻圣驾将至,眼底掠过一丝精光,迅速整理了仪容,于正殿迎驾。
顾聿修方才落座。
手边一盏庐山云雾茶尚温,氤氲的热气还未散尽。
瑾贵嫔便已抚着那已明显隆起、弧度圆润的腹部,唇角噙着一抹温婉得体的笑意,柔声开了口:
“陛下今日来得正巧,臣妾方才还在心中惦念,若是陛下国事再忙些,迟迟不得空来,臣妾怕是真要顾不得宫规体统,要去乾清宫外求见陛下了呢。”
“哦?”
顾聿修抬眸,“爱妃有何要紧之事,需得亲自去见朕?可是腹中皇儿有何不适?”
瑾贵嫔笑意更深,声音愈发柔婉:
“回陛下,皇嗣一切安好。
只是臣妾近日养胎闲暇,翻阅宫中旧档,偶见永徽朝时的一则旧例。
其时为固国本、安宗室人心。
常有低位嫔妃诞育皇子后,择一位贤良淑德、位份尊贵且育有子嗣的妃嫔,代为抚育皇子。
如此,既可令皇子自幼得享更优渥周全的教导与资源,亦可使皇子远离生母卑微出身可能带来的局限与纷扰。
避免日后兄弟阋墙、妯娌相争之患。
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实为安邦定国之良策。”
她说话时,一双妙目不着痕迹地觑着皇帝的神色,见其手持茶盏,面色沉静,并无不悦之色。
便继续娓娓道来,言语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自身,恳切道:
“臣妾听闻,长杨宫的温贵人福泽深厚,已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实乃宫中大喜。
只是……皇子教养,关乎社稷未来,非寻常家事可比,需得慎之又慎。
臣妾不才,蒙陛下隆恩,忝居贵嫔之位,如今又正孕育龙裔。
更深知为母之责重大,于婴孩哺育、启蒙教导一事,近来也颇有些心得体会,正想着能有机会为陛下分忧。
若陛下不弃臣妾愚钝,臣妾愿效仿古例,为陛下分忧解难。
恳请陛下允准,将温贵人所出的小皇子接至翠微宫,由臣妾悉心抚育。
臣妾必视若己出,与腹中孩儿一视同仁,倾尽所能。
请名师大儒悉心教导,令小皇子知书达理,明辨是非,文武兼修,将来成为辅佐陛下的栋梁之材,绝不辜负陛下天恩!”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引经据典,占住了祖制旧例的大义名分,又情理交融,彰显了自己贤良谦恭、愿为陛下分忧的妾妃之德。
更是抢在所有觊觎者之前,直接将抚养皇子之事摊开在了皇帝面前,逼其表态。
顾聿修执着青玉螭纹盏的手指微微一顿。
深邃的目光落在瑾贵嫔温婉柔顺的面庞上,静默片刻,眸底情绪莫测,未露丝毫波澜,只淡淡道:
“爱妃有心了。皇子抚养之事,关乎国本,朕心中自有考量,需从长计议。”
语毕,他并未再多言。
只闲话般问了几句龙胎安好,便起身离去。
然而,皇帝虽未当场表态,瑾贵嫔这番自荐,却无疑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后宫维持数月的微妙平衡与寂静。
这话传出不过半个时辰。
便已通过各自眼线,飞速传到了关雎宫翊贵妃与万春宫沈淑媛的耳中。
翊贵妃彼时正于暖阁内,纤指拈着银鎏金香箸,精心拨弄着一块上好的莺歌绿奇楠香饼,宁神静心。
闻得心腹宫女兰芝的回禀,她拈着香箸的玉指骤然一紧。
只听“啪”一声细微脆响,那价值不菲的香饼竟被她失手按断在错金博山炉中。
她美艳的面容瞬间沉了下来。
眸中寒光乍现,一把将手中香箸掷于案上,冷笑道:
“好一个王令昭!好一个瑾贵嫔!
本宫往日倒是小瞧了她,真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胃口大得吞天!
自个儿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知是龙是凤的金贵疙瘩,竟就敢迫不及待地张开血盆大口,觊觎起旁人之子?
她也不怕贪多嚼不烂,福薄命浅,反折了自身的寿数!”
翊贵妃原以为,争夺小皇子潜在的对手,不过是同样无所出、家世相当的沈淑媛,或是圣宠平平的德妃。
万没料到,半路竟杀出这么个程咬金。
且还是个正怀着龙胎、圣眷颇浓的!
这让她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若真让瑾贵嫔同时将两位皇子抚养在手……他日在这后宫之中,还有谁能与她争锋?那个位置,她岂不是更要望尘莫及?
几乎是同时,长春宫内的沈淑媛也得了消息。
她正端坐在镶玳瑁的菱花镜前,对镜细贴金箔花钿,闻言,拈着的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振翅蜻蜓簪生生停在了半空。
镜中,那张素来温婉姣好的面容顷刻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她竟敢开这个口?”
沈淑媛的声音依旧柔婉,却沁着冰冷的寒意。
“仗着有孕在身,便以为陛下会对她百依百顺,予取予求了么?抚养皇子是何等重责,岂是她一个孕妇能兼顾周全的?
如此不知深浅,不辨轻重,真是……荒唐至极!”
她素日里将全部心思都用于提防翊贵妃,自认精心筹划许久,已将各种可能发生的局面推演算计了无数遍。
不料竟被一个她未曾过分防备的人抢先了一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口闷气堵在心口,让她如何能轻易咽下?
沈淑媛金簪掷回妆奁之中,神色随之变得幽深难测,如同不见星月的沉沉夜色,低声自语道:
“瑾贵嫔此举……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更非愚钝冒进。
她这是意图借腹中尚未出世的皇嗣与温贵人所出的小皇子,两相叠加,互为犄角,为自己铺就一条直通青云的捷径啊。
倒真是好深远的算计,好细腻的心思!”
......
翊贵妃和沈淑媛两人皆因膝下空虚,位分又高。
早已在心底将温珞柠所出的小皇子视为稳固地位、图谋将来的必争之物。
是填补自身缺憾、增加未来筹码的关键。
她们彼此警惕,互相试探,皆视对方为最强劲的绊脚石与唯一的竞争对手。
如今乍闻瑾贵嫔这不合常理的未雨绸缪,震惊愕然之余,更是涌起强烈的危机,以及被人捷足先登的愤懑。
当即便匆匆上了珠缨金顶暖轿,心急火燎地赶往乾清宫面圣,陈情劝阻。
即便不能立刻定下名分,也绝不能让瑾贵嫔轻易得逞。
然而,她们的仪仗刚行至永巷一半,还未抵达乾清宫前的白玉拱桥。
关于温珞柠晋位份和小皇子归属的圣旨,便已由司礼监太监捧着,在一队小内侍的簇拥下。
浩浩荡荡地出了乾清门,径直往东西六宫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