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轩正厅内,香烟缭绕,赤檀香案铺设齐整。
宫人们垂手屏息,分列两侧。
温珞柠身着藕荷色常服,领着一众宫人恭敬地跪在青金砖地上,深深垂首,静候决定她命运的天谕。
司礼监秉笔太监展开一道明黄卷轴,嗓音清亮,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贵人温氏,性秉柔嘉,行符淑慎。
克娴闺闱之则,温婉承休;训彰礼法之度,淑德允协。兹尔诞育皇嗣,龙凤呈祥,实为宗社之庆,功莫大焉。
今仰承皇太后慈谕,俯协舆情,晋封尔为正五品嫔。
赐尔封号曰‘宁’。
尔其克慎克勤,永绥福履,勿负朕恩。钦此。”
圣旨念毕,温珞柠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有一瞬间的怔忡沉默。
嫔位……
虽说从正六品贵人跃升至正五品嫔,看似连越两级,恩宠不小。
然而,念及她所立下的乃是龙凤呈祥,这般罕有的祥瑞之功,这份恩赏,落在六宫眼中,只怕非但算不上煊赫。
反倒显得有些过于平淡,甚至……刻意轻慢了。
她原以为,至少会是个从四品的六仪之位,哪怕是排在最末的顺仪也好。
那到底是陛下近侍的位份,与寻常宫嫔不同。
心念电转间,一丝凉意悄然漫过心底。
陛下是刻意压着她的位份?是因她母家不显,即便诞下祥瑞也不宜骤然拔的太高,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这封号,宁……
她前几日才为女儿择定了“嘉宁”的封号,祈愿她一生顺遂平和。
却不曾想,转眼之间,这个暗含抚慰与平定之意的字眼,竟一语成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陛下有意为之的某种暗示与期许?是望她安宁本分,莫要因诞育之功而心生骄矜,滋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她不及深思,依着礼制,深深地伏拜下去:
“嫔妾温氏,叩谢陛下隆恩。”
不管怎么说,有封号的确比无封号的同阶嫔妃更显尊荣些,这一点毋庸置疑。
随后,司礼监太监将晋封圣旨交予她手中。
又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龙纹锦盒中,取出了另一卷用赤金龙纹织锦套封的明黄卷轴。
神色肃穆地缓缓展开。
使得殿内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陛下圣谕,二皇子序齿,赐名顾承渊。皇四女序齿,赐名顾姝薇,赐封号‘嘉宁’。”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屏息凝神的众人,继续宣读:
“陛下思虑再三,为皇嗣计,为宗庙社稷长远计,特旨:二皇子顾承渊,即日起送往仁寿宫,由皇太后亲自抚育教养,承欢太后膝下,以彰慈恩。
四公主嘉宁帝姬,暂由生母宁嫔抚育,以慰慈心。”
虽然早已知晓小皇子满月后必将离开自己身边,也早已无数次暗自思量。
甚至默默属意性情温和的惇贵嫔为抚养人选。
但温珞柠万万没有想到,陛下最终的决断,竟是直接将孩子送入仁寿宫,由后宫中最尊贵的皇太后亲自教养!
一刹那,惶惑、愕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巨石落地般的庆幸……
种种复杂情绪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淹没了她的心神。
交由太后抚养,固然意味着自此母子分离,宫规森严,日后想见一面恐都难如登天,更遑论亲身参与他的成长。
可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她的承渊将远离后宫所有妃嫔的明争暗斗与险恶算计。
在这紫禁城中,获得了最尊贵、最稳固、也最安全的庇护。
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怠慢、甚至暗中加害于他。
太后的威望,便是他最坚实的护甲。
思及此,那锥心的不舍与失落,竟被一股巨大的安心感稍稍冲淡。
她再次深深叩首,前额触及冰凉的地面,声音颤抖道:
“嫔妾……温氏,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
她伸出双手,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卷决定了她孩子命运的明黄圣旨。
圣旨既已昭告六宫,便再无转圜更改之余地。
翊贵妃与沈淑媛的仪仗行至半途,便各自被匆匆赶来的心腹太监低声拦下,禀报了仁寿宫皇太后亲自抚养二皇子的消息。
刹那间,两位娘娘的轿辇僵立在宫巷交错的十字甬道中央,进退失据。
那片刻的死寂,衬得先前赶往乾清宫途中的急切与志在必得,显得尤为可笑与刺眼。
最终,在随行宫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两架华贵的珠缨金顶暖轿只能狼狈地调转方向,循着原路,灰溜溜地返回各自的宫苑。
一场尚未正式拉开帷幕、却早已暗潮汹涌的皇子抚养之争,竟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被陛下以绝对的权威斩断,戛然而止。
顾聿修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
他跳过了所有后宫妃嫔的明争暗斗与各自盘算,直接将皇子交给了超然于所有纷争之上、地位最是尊崇、也最无可指摘的皇太后手中。
这无异于明白地告诉所有人:
天家血脉的抚育,不是后宫妃嫔可用于争权夺利的筹码。
她们所有的精心谋划、暗中较劲的举动,在太后这座巍然屹立、不可逾越的大山面前,都沦为了徒劳无功的闹剧与笑话。
彻底断绝了她们心中争养皇子的念想。
翊贵妃乘坐的鸾驾缓缓驶回关雎宫,她端坐于轿内,透过摇曳的珠帘望向窗外熟悉的宫墙,面色虽沉静如水。
云锦广袖下的玉指却已紧紧攥住一方苏绣并蒂莲丝帕。
失望与遗憾固然有之,她原指望能借此皇子更进一步,巩固地位。
但转念一想,自己膝下终究还抚育着一位灵敬公主,并非全然无靠,陛下平日对公主也算疼爱。
此番虽失一着,未能如愿。
却也未伤及根本,来日方长,未必没有其他机会。
思及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郁结缓缓吐出,神色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雍容与淡漠。
而另一端,万春宫的方向,沈淑媛的感受则截然不同。
她的轿辇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
杏黄锦缎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却隔不断她内心翻涌的羞愤、不甘与强烈的挫败感。
她为了谋划此事,早早便让同宫的惜常在费尽心思去接近、拉拢温珞柠,耗费了多少心力与人情?
如今竟全部付诸东流,成了彻头彻尾的无用功!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轿辇之外,那些随行的宫人、乃至路上偶遇的其他宫苑的奴才们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同情,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种种视线交织成网,刺得她脊背发凉,如芒在背,让她几乎无地自容。
这一局,她输得彻底,颜面尽失。
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去怪谁......怪陛下?怪太后?还是怪那个运气好到诡异的温珞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