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沈砚裸露在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甚至连那股钻心刺骨的凉意都无法让他狂飙的体温降下分毫。
他的血液,在冲出艺术学院教学楼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点燃了。震惊、愤怒与担忧混杂在一起,驱动着他以近乎自毁的速度狂奔。
他跑得飞快,快到肺部传来火烧火燎的灼痛,快到肋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如同针刺的抽痛。
沉重的相机包在他背后疯狂地颠簸着,每一次起落,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脊背上。但他毫不在意。此刻,他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个唯一的、清晰无比的目标上——社会科学学院的教学楼。
周围的景象在他的视野里被极度拉伸,然后撕裂成模糊的、高速后退的色块。那些他曾举着相机、耐心寻找光影的林荫道,那些挂着最后一片金色落叶、在阳光下显得无比静美的梧桐树,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混乱背景。
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像一个被病毒入侵、陷入了疯狂循环的计算机程序。
“个子特高,皮肤超白,社科学院,体育生……”
同学那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像一个恶毒的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地、恶毒地回响,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无情地打开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慌。
打架?
为了一个男生?
而那个男生,很可能就是自己?
这些荒诞的、充满恶意的信息碎片,在他的想象中被迅速地、不受控制地组合、发酵,最终酿成了一场让他不敢深思、却又无法回避的、具体的灾难。
一幅幅具体的、可怕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疯狂闪现:
他看见江墨吟被围在人群的中心,她那头漂亮的、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的栗棕色长发被人狠狠揪住,迫使她狼狈地低下高傲的头颅。他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上出现一道道屈辱的红痕,她那件干净的米白色卫衣被人撕扯得变了形。他甚至能想象到,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她会反抗,她那双因为长期运动而充满力量的手,会毫不犹豫地挥向施暴者。而这样的反抗,只会让场面变得更加丑陋,更加不堪,让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旁人眼中“互殴”的泼妇。
她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的。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她一个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出现在他面前时,那双写满了对未来憧憬的、明亮的眼睛。他想起她在奶茶店里,无比坦然地说出“我就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奔赴一座陌生的城市”时,那份让他都为之震动的、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已经为他放弃了太多,为他承担了太多。他亏欠她的,早已不是一句简单的“谢谢”可以偿还。
这份沉甸甸的亏欠,在这一刻,化作了足以将他压垮的愧疚感。这份愧疚感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剧痛,并用这剧痛催促着他跑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怎么能,怎么能再让她在这座她为他而来的城市里,因为他,而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委屈和伤害?
不行,绝对不行!
这个念头,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所有冷静的伪装,让他奔跑的脚步变得更加急促、更加不顾一切。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剧烈运动而变得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呼吸声,和那颗在胸腔里狂跳的心脏。
终于,社科学院那栋标志性的白色教学楼,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楼前的广场上,正如同学所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那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秃鹫,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骚动与窥探欲望的漩涡。鼎沸的人声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其中夹杂着各种语调的议论声、夸张的惊叹声,还有不少人高高地举着手机,屏幕的亮光在人群中闪烁,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试图贪婪地记录下这“百年难遇”的校园奇景。
沈砚的心,在看到这副场景的瞬间,沉了下去。
他咬紧牙关,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有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准备拼死一搏的豹子,收敛起所有的声息,将身体压低,一头扎进了那片密集而又充满恶意的人墙之中。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和极度的焦虑而变得沙哑干涩,但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急的穿透力,像一把锥子,试图在这堵墙上钻开一个缺口。
然而,在熊熊燃烧的八卦热情面前,个人的焦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围观的学生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拼命地想往里看,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试图逆流而上的身影,更不会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哎,你挤什么啊?有病吧!”一个被他撞到肩膀的男生不耐烦地回头骂道。
“别推别推,本来就看不到了……”一个女生抱怨着,用力地将身体向后顶,阻止他的前进。
沈砚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由人组成的、温暖又令人作呕的沼泽里,每向前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能闻到周围人身上传来的各种混杂的气味——汗味、廉价香水味、食堂饭菜的残留味……这些气味与他们口中那些碎片化的、添油加醋的议论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他几欲作呕的氛围。
“……我看见了!头发都抓掉了一大把!”
“好像是为了咱们学校那个摄影系的校草,叫什么来着……沈砚?”
“真的假的?就是那个照片上过学校官网首页的?他不是挺高冷的吗?还会脚踏两条船?”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嘛……啧啧,这下玩脱了吧!”
每一句恶意的揣测和议论,都刺痛着他的神经。他心急如焚,再也顾不上平日里那份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疏离感和教养,开始用肩膀、用手肘,用力地、甚至是有些粗鲁地,挤开身前的人群。
他必须进去!他必须立刻看到她!如果她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正在里面被人围观、被人羞辱,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在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从人群密不透风的包围中挤开一条缝隙,马上就要看到那风暴的中心时,他的胳膊,却忽然被人从旁边轻轻地、不痛不痒地拽了一下。
那力道很轻,与周围人群那充满对抗性的推搡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疑问的意味。
紧接着,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带着几分清脆和一丝浓浓疑惑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无比地响了起来。
“你在这儿干啥呢?”
那声音不大,清清朗朗的,却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喧嚣,让世界安静了下来。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声音……
他像一个被瞬间切断了所有电源的机器人,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头。
然后,他看到了她。
江墨吟。
她就站在人群相对稀疏的边缘地带,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封皮上印着《社会心理学》的专业书,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提着一个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帆布袋,袋口露出了一角刚买的牛奶面包的包装。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卫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马甲,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通透。栗棕色的长发被利落地扎成一个清爽的高马尾,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在肩膀上轻轻晃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正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狼狈,更没有想象中的泪痕或伤痕。衣服整整齐齐,头发也一丝不苟,甚至因为刚刚结束了上午的课程,脸颊上还带着健康的、淡淡的红晕。
她就那么歪着头,用一种混合了好奇、不解和一丝毫不掩饰的“看傻子似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脸色煞白、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而黏在前额的沈砚。
她那双清澈得像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清晰无比地倒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刚下课,准备去买点东西吃,就看到这边围了一堆人,”她有些疑惑地朝人群的中心扬了扬下巴,又把目光转回到他脸上,“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你怎么也在这儿?还跑得满头大汗的,跟被人追杀了一样。”
沈砚的大脑,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完好无损、甚至还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的脸,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诞起来。他甚至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跑得太快,产生了幻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类似漏气的声音,却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那股支撑着他一路狂奔过来的、混杂着滔天怒火与极致担忧的灼热能量,在看到她安然无恙地、活生生地、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他的这一刻,被瞬间抽空了。
仿佛一个被吹胀到极限的气球,被一根冰冷的针尖轻轻戳破。
所有的能量,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沈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让他无视一切的、滚烫的血液,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冷却、回落,让他重新感知到四肢的重量。肺部的灼痛、肋下的刺痛、双腿因为过度发力而产生的剧烈酸软,这些在奔跑中被完全忽略的生理信号,在这一刻一同涌来,瞬间淹没了他。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茫然,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让骨头都感到发软的无力与虚脱。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如果不是身后还靠着拥挤的人群,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当场瘫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