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急切地叩门。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泼墨般的乌云,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屋内,一盏油灯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在四壁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林玄盘膝坐在桌案前,对窗外的狂风暴雨充耳不闻。外界的喧嚣,反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世间万物隔绝开来,让他的心神沉入前所未有的宁静与专注。
他的面前,平摊着数张图纸。那是他从流沙、从过往的敌人、从无数个日夜的探查中拼凑出的罗网内部结构图。图上标记着星罗棋布的据点、暗哨、以及一些意义不明的符号。这些符号,便是他此刻苦思冥想的关键。它们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规律,像是一把锁,却缺少那枚独一无二的钥匙。
雨声,雷声,在他的耳中渐渐化为一种奇异的韵律。这韵律,忽然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他想起了在某个覆灭的罗网据点中,曾瞥见墙壁上刻画着类似的阵法标记,它们与寻常的五行八卦阵截然不同,似乎在呼应着某种更加宏大、更加古老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最后的推演。他将结构图上的那些诡异标记,不再视为平面的符号,而是将其想象成立体的、悬于九天之上的星辰。他将每一个标记与天穹中对应的星宿一一联系起来。
北斗七星、南斗六星、二十八宿……随着一个个标记被赋予星辰的含义,原本杂乱无章的地图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据点不再是孤立的点,而是构成了一张覆盖整个中原的无形大网,而这张网的中心,却始终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还差一点……”林玄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就在此时,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划破夜空,光芒之盛,竟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那短暂的、毫无保留的光明,让地图上每一处山川河流的纹理都纤毫毕现。
光芒亮起的一瞬间,林玄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地图上那片被他反复推敲、却始终无法确定的连绵山区,在堪舆学的视野中,其山脉走向与河流汇集之势,赫然形成了一个极其凶险的格局——万水朝宗,龙脉断绝!
那是一片绝地。所有山脉的龙气汇集于此,却被一道天然的断层所截断,无法生发,无法流转,只能沉淀、腐朽,最终化为死气。寻常的堪舆大家,无不视此地为大凶,避之唯恐不及。生机在此断绝,万物在此凋零。
林玄只觉得一道电流从脊椎窜上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他终于明白了。他之前的思路,全错了!
他一直试图用常规的逻辑去寻找罗网的生门、气眼,可赵高,那个心思扭曲到极致的宦官,却反其道而行之!他选择的不是生机勃勃的龙兴之地,而是一个汇聚了天下死气的绝命之穴!如此阴邪、如此疯狂,才配得上“罗网”这个名字。天罗殿,根本就不是一座殿堂,而是一座活生生的坟墓!
恍然大悟之下,林玄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抓起身旁的朱砂笔,饱蘸朱砂,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笔锋在地图上疾走,他不再是简单地连接标记,而是在引动星辰之力,勾勒风水之势。
一道线,自东方的角宿引出,落于地图上的“青龙岭”。一道线,从北方的斗宿落下,点在“玄武泽”。一道道朱红色的细线,如同天穹垂下的法则之链,纵横交错,将星象、阵法、风水三者完美地融为一体。
最终,所有的线条,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交汇于那片“龙脉断绝”之地的中央——一个被险峻群山彻底环抱起来的巨大盆地。
那里,就是答案。
“咔哒”一声,朱砂笔被他轻轻放回案上。最后的拼图,已经归位。
林玄缓缓长身而起,油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窗外的雷声依旧,但此刻在他听来,却像是胜利的凯歌。他眼中闪烁着冰冷彻骨的寒光,那是一种猎人锁定猎物后,再无半分动摇的眼神。
他不再看地图一眼,转身取过挂在墙上的黑色斗篷,利落地披在身上,将兜帽戴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灯火一阵剧烈摇晃,几欲熄灭。
下一刻,那道黑色的身影已融入了门外的风雨与黑暗之中,如同一滴墨水消融于大海。风雨吞噬了他的身影,也掩盖了他奔赴那片绝地的所有踪迹。
林玄如同一块融入了夜色的山岩,静立在一棵虬结的老松之下,连呼吸都与林间潮湿的吐息融为一体。水珠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滑落,滴在覆满苔藓的地面上,悄然无声。他闭上双眼,将视觉的干扰完全摒弃,转而将全部心神沉浸于周遭的环境之中。
风是静的,草木是静的,就连虫鸣鸟叫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但这片死寂之下,却潜藏着一种被刻意压制到极致的律动,如同巨蟒盘踞于洞穴,看似安睡,实则每一寸鳞片都紧绷着,随时准备弹出致命的一击。这便是杀机。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冰冷刺骨。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深邃如渊。身体微微一侧,脚步轻盈地向前踏出。就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旁,一根与周围藤蔓别无二致的墨绿色细索,正贴着地面延伸至黑暗深处。它的伪装天衣无缝,足以骗过最老练的猎人,但却瞒不过林玄那早已超越常人范畴的感知。他甚至能“看”到,一旦触碰到这根细索,数十步外的一株空心巨木中,无数淬着剧毒的尖刺便会如暴雨般攒射而出,将闯入者钉死在原地。
他没有理会那致命的藤蔓,而是选择了另一条看似更加崎岖的路径。在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树后,他停下了脚步。树干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树皮融为一体的机括静静地潜伏着。只要有任何活物从其前方三尺内经过,机括内涂抹着墨绿色毒液的牛毛细针便会激射而出。那毒液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油光,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林玄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便绕树而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连脚下的枯叶都未曾发出一丝呻吟。
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隘口,雾气愈发浓重。他伏在一片潮湿的灌木丛后,将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前方不远处,数道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正进行着某种交替。片刻之后,雾气稍稍散去了一丝,露出了隘口的情景。
五名身着黑衣、脸戴青铜面具的杀手,如雕塑般立于隘口各处要害。又有五人,从另一侧的山壁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双方没有一句言语,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流,仅仅凭借着几个极其细微的手势,便在瞬息之间完成了防区的交接。接替者融入哨位,前一班人则化作鬼影,没入林中深处。整个过程流畅、精准、冷酷,其严密的纪律性与无声的默契,远非寻常军队可比。他们是罗网最坚实的壁垒——“地”字级杀手。
林玄没有动。他知道,任何试图在此时强行闯关的举动,都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唯一的时机——那便是新旧两队交接完成,注意力最容易出现一刹那松懈的瞬间。
终于,当最后一抹黑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机会来了。林玄的身形动了。他没有选择速度,而是将身体的柔韧性发挥到了极致。他如同一只贴地滑行的狸猫,利用隘口处一块巨岩形成的视觉死角,以及那恰到好处的浓雾作为掩护,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延展,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这道由顶尖杀手构成的第一道防线。
当他再次隐入隘口另一侧的林中时,那些守卫的杀手依旧如石像般纹丝不动,浑然不觉已有一道幽灵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了过去。
越往山林深处走,空气中的气味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股雨后泥土的芬芳渐渐被另一种味道所取代,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清苦与奇异芬芳的草药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在雾气之中。林玄心中一凛,这股味道与他从流沙获得的情报中,罗网近期大量采购的稀有药材清单完全吻合。
他找对地方了。
他停下脚步,拨开身前最后一片湿漉漉的蕨叶。前方,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开了一道裂口。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建筑群,在朦胧的雾色中露出了狰狞的一角。它并非秦时常见的宫殿样式,飞檐斗拱间透着一股法家的森严与刻板,而整体布局又隐隐暗合某种阴阳五行的诡异步阵,黑色的巨石与青铜的立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扭曲而压抑的宏伟。
那便是罗网的心脏,赵高的巢穴——天罗殿。它如同一头蛰伏在云雾深渊中的远古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或者说,等待着那个敢于挑战它威严的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