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炸开那声闷响震彻书房。洛景修踹翻炭盆,烧红木炭滚落一地。
火星溅上他袍角,布料焦黑冒烟。他没管,只盯着手中破译的密文。
北狄文字扭曲如蛇,记载着当年战役细节。
雁门关,七年前,大雪封山那夜。三千靖军被困山谷,狄军设伏围杀。领兵将领是靖国世子洛景修,那年他刚满十八。
密文记载他如何突围,如何中箭。
如何被一个黑衣人救下,两人跌落悬崖。
最后一行小字刺进眼底:七公主务必亲手诛杀靖国世子,取其心尖血祭旗。
墨迹暗红,像干涸的血。
洛景修攥紧密文,纸角撕裂。他转身看向跪在厅中的嬷嬷,那老妇缩在地上发抖。“这密文……从哪来的?”
嬷嬷磕头,额头砸地咚咚响。
“老奴不知……真的不知……鞋底夹层是入府前就缝好的……”
“入府前?”洛景修蹲下身,“你是七年前入府的,正好是雁门关战役之后。谁引荐的你?”
嬷嬷眼神闪烁,嘴唇哆嗦。
洛景修抽出匕首,刀尖抵住她脖颈。“说。”
“是……是陈嬷嬷……”老妇哭出来,“她引荐老奴入府,说每月给三两银子,只需往鞋底塞点东西……”
“塞什么?”
“老奴不知……每次都是封好的油纸包……老奴不敢看……”
洛景修割开她鞋底,夹层里掉出更多油纸包。他拆开一个,里面是京城禁军布防图。拆开第二个,是洛景修日常行程。
第三个油纸包格外厚。
展开是张画像,画中女子眉眼清冷。钟夏夏十六岁时的模样,穿着北狄公主服饰。画角题字:吾女夏夏,及笄之礼。
笔迹他认得。
是狄王的字。
洛景修盯着那幅画像,忽然想起很多细节。钟夏夏从不戴耳饰,因为耳洞是北狄公主出生就穿的。她左手使剑,因为右手腕有旧伤。
她睡觉时总蜷缩身体,像胎儿姿势。
那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陈嬷嬷在哪?”他问。
嬷嬷抖得更厉害。“三年前……病逝了……”
“真巧。”洛景修收刀起身,“传令,查封陈嬷嬷所有住所。搜她遗物,查她亲属。还有——”
他看向门外亲兵。
“把世子妃所有仆从押过来,分开审。”
亲兵领命退下,书房很快站满人。十二个丫鬟,八个仆役,两个厨娘。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惊恐,有人开始抽泣。
洛景修坐在主位,慢慢擦匕首。
刀身在烛光里泛着寒光,映出他冰冷的脸。“我知道你们中有细作。”他开口,嗓音很轻,“现在站出来,我留全尸。”
无人应答。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很好。”洛景修点头,“那就一起死。”
他挥手,亲兵上前捆人。丫鬟们尖叫挣扎,仆役跪地求饶。书房乱成一团,烛火摇晃影子乱窜。
钟夏夏冲进来时,看见这幕。
她刚沐浴完,长发还湿着披在肩头。看见满地狼藉愣住,随即眼神冷下去。“洛景修,你发什么疯?”
洛景修没看她,只盯着手中画像。“认识吗?”他将画像甩过去。
钟夏夏接住画像,展开时瞳孔骤缩。指尖抚过画中女子脸庞,抚过那身北狄服饰。十六岁生辰那日,娘亲亲手为她穿上这身衣裳。
说:夏夏,记住你是谁。“这画哪来的?”她声音发颤。
“你嬷嬷鞋底搜出来的。”洛景修起身走向她,“还有密文,记载雁门关战役的密文。最后一行字,要我命。”
他停在她面前,俯视她。“钟夏夏,你进我府中七年。”他扯嘴角,“是为杀我,还是为别的?”
书房死寂,只剩烛火爆裂声。
钟夏夏盯着他眼睛,想找出演戏痕迹。可那双眼里只有冰冷,像冻住的深潭。她攥紧画像,纸角硌疼掌心。
“若我要杀你,早动手了。”
“也许你在等时机。”洛景修逼近,“等我放松警惕,等我彻底信任你。等我……”他捏住她下巴,“爱上你。”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像毒蛇吐信。
钟夏夏拍开他手,画像扔进火盆。纸张瞬间燃起,火光映亮她侧脸。“那你现在杀了我。”她抬眼,“趁我还活着,趁你还能杀。”
洛景修盯着火盆里燃烧的画像。
画中女子在火焰里扭曲,笑容狰狞。他忽然抽出匕首,刀锋抵住她心口。“你以为我不敢?”
刀尖刺破衣料,触及皮肤。
冰凉金属贴着温热血肉,只要往前半分就能刺穿心脏。钟夏夏不躲不闪,甚至往前顶了顶。
“动手啊。”她笑,“世子爷不是最讨厌细作吗?”
洛景修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不是怕,是怒。怒这女人不怕死,怒她眼里那种决绝。更怒自己——竟下不去手。
他扔掉匕首,刀哐当落地。
“关起来。”他转身,“关进暗阁,没有我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亲兵上前捆钟夏夏手腕,她没反抗。经过洛景修身边时,她停下脚步。“那密文记载的战役……是假的。”
洛景修背影僵住。
“雁门关那夜,根本没有伏击。”钟夏夏嗓音很轻,“是你父王设的局,为了逼狄王现身。三千将士……是弃子。”
她说完被拖出去,铁链哗啦作响。
洛景修站在原地,盯着火盆里最后一点灰烬。他想起父王临终前那句话:景修,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那时他不解。
现在懂了。
“传我密令。”他唤来亲信,“调东南三州驻军,弩车全部运往江岸。再派斥候去西北,查粮道有无异常。”
亲信愣住:“世子爷,这需要陛下旨意……”
“那就先斩后奏。”洛景修撕下衣摆,蘸血写手令,“若出事,我担着。”
血字淋漓,盖着他私印。
亲信接过手令退下,书房只剩他一人。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灌进来吹灭烛火。月光洒进来,照亮满地狼藉。
也照亮他惨白的脸。暗阁在书房地下,铁门厚三寸。
钟夏夏坐在角落里,腕间铁链拴在墙上。她能听见上面脚步声,听见洛景修不断发令。东南,西北,粮道,江岸。
每道命令都精准,都致命。但方向全错了。
她拍打铁门,铁链哗啦作响。“洛景修!东南是幌子!真正杀招在西北粮道!”
门外寂静片刻。
锁链突然哗啦打开,铁门推开一道缝。晨光漏进来刺眼,洛景修站在光里,眼底血丝密布。
“证据。”他只说两个字。
钟夏夏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刺青。北狄王室图腾在晨光里泛红,像要滴血。“这刺青每月十五会痛,因为要接收密令。”
她指甲抠向刺青边缘,皮肉翻开。
血渗出来,在皮肤下聚成文字。那是北狄密文,只有王室血脉能显现。洛景修盯着那些血字,瞳孔骤缩。
文字记载着西北粮道布防弱点。还有进攻时间:三日后子时。
“你怎么证明这不是圈套?”他嗓音嘶哑。
“我证明不了。”钟夏夏放下手,血顺着胸口往下淌,“信不信由你。但若粮道失守,东南再固若金汤也没用。”
洛景修盯着她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欺骗,只有急切。像真怕他中计,怕靖国败亡。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雁门关,黑衣人救他时也是这种眼神。
那时他问:为什么救我?黑衣人答:因为你不能死。
声音透过面罩模糊,但眼神他记得。和此刻钟夏夏一模一样。
“你是狄王第七女。”他说出查到的情报,“也是我父王埋了十三年的暗钉。现在,你让我信你?”
钟夏夏扯出个笑,比哭难看。
“对,我是细作,是暗钉,是你该杀的人。”她拽动铁链,“但你父王埋我,不是为害靖国,是为制衡狄王。”
她喘了口气,血呛进喉咙。
“狄王想用我血脉炼药,延寿二十年。你父王知道后,将我偷出王庭。但他不敢声张,只能暗中保护。”
洛景修想起父王那些异常。每月十五消失整夜,回来时总带着伤。
书房暗格里那些画像,从孩童到少女。还有临终前那句嘱咐:景修,护好那姑娘。
原来不是嘱托,是赎罪。赎当年弃子的罪,赎利用她的罪。
“我凭什么信你?”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飘。
“凭这个。”钟夏夏撕开衣襟更深,露出刺青全貌。凤凰衔剑图案下,还有行小字——靖国长公主印。
那是皇室血脉标记,伪造不了。
洛景修盯着那枚印鉴,想起宫中秘闻。二十年前长公主和亲北狄,途中被劫下落不明。若她生下女儿……
那钟夏夏就是皇室血脉。大靖正统继承人之一。“狄王知道吗?”他问。
“知道。”钟夏夏合上衣襟,“所以他关了我娘七年,用她血炼药。我出生后,他又想用我血。但我娘拼死带我逃了。”
她靠回墙壁,脸色惨白。
“后来你父王找到我们,将我寄养在民间。等我长大,送我进世子府。他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洛景修走进暗阁,铁门在身后关上。
晨光被隔绝,只剩墙上油灯昏黄。他蹲在钟夏夏面前,指尖抚过她腕间镣铐。“疼吗?”
“习惯了。”钟夏夏扯嘴角,“比这疼的……多着呢。”
她举起手腕,露出手臂内侧伤疤。纵横交错,新旧叠加。有鞭痕,有烙伤,还有刀疤。每道都深可见骨,每道都在诉说痛苦。
“狄王打的。”她轻声说,“他说要让我记住疼,记住谁才是主子。”
洛景修握紧拳头,骨节咯吱作响。
他想起自己那些伤,战场留下的,政敌暗算的。但和这些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这女人活到今天……是奇迹。
“暗阁有暗道。”他忽然说,“通向城外三里处的荒庙。钥匙在油灯底座,拧三圈左两圈右。”
钟夏夏愣住。“你放我走?”
“不是放。”洛景修起身,“是让你去做该做的事。西北粮道我会守,但你得去阻止另一件事——”
他掏出卷羊皮地图。
图上标注着北狄王庭位置,还有条红线穿山越岭。“狄王在炼最后一批药,需要至亲血脉心头血。你弟弟钟冬冬……被他抓了。”
钟夏夏瞳孔骤缩。“冬冬还活着?”
“活着,但生不如死。”洛景修摊开地图另一面,画着地牢刑具,“狄王每月取他三碗血,混入药中。他撑不过三个月了。”
羊皮从钟夏夏指间滑落。
她想起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想起他喊阿姐时软糯的声音。娘亲咽气前握着她手说:夏夏,护好弟弟。
她没护住。“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抬眼。
“因为我需要你去救人。”洛景修盯着她,“也需要你……去杀狄王。”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身映出两人倒影。
“这把剑叫‘破军’,我父王留下的。他说若有一天要杀狄王,必须用这把剑。”他将剑塞进她手心,“因为剑身淬了毒,专门克北狄王室血脉。”
钟夏夏握紧剑柄,金属冰凉。“毒从哪来的?”
“你娘的血。”洛景修转身走向铁门,“她临终前留了三滴心头血,我父王淬入剑中。这毒只对狄王有效,见血封喉。”
他停步回头,最后看她一眼。“钟夏夏,别死。”
铁门关上,锁链重新扣死。但钥匙留在油灯旁,闪着铜光。钟夏夏盯着那把钥匙,盯着手中剑。
然后她起身拧动油灯。
暗道在墙壁后打开,阴风涌出带着霉味。她握剑走进黑暗,脚步声在隧道回荡。像走进地狱,又像走向重生。
暗道尽头是荒庙,蛛网密布。
供桌上摆着包袱,里面是干粮和银两。还有张字条,洛景修的字迹:东南驻军已调往西北,粮道可守。珍重。
她盯着那两个字,忽然烧掉字条。
灰烬飘散时,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娘亲总说:夏夏,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心。他帮你,必有所求。
那他求什么?钟夏夏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
她背上包袱,提剑走出荒庙。
晨光刺眼,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追兵,是商队。她混入人群,回头望了眼世子府方向。
那座困了她七年的牢笼,此刻在晨雾里模糊。
像场梦,醒了就该忘了。但她忘不了。
忘不了洛景修最后那个眼神,像诀别又像约定。忘不了他说“别死”时的语气,像命令又像祈求。
更忘不了……心口刺青又在发烫。
她扯开衣襟看见血字变化,新的密令显现:七公主,王庭有变,速归。
归?回那个吃人的地方?
钟夏夏冷笑,抹掉血字。皮肤灼烧剧痛,但她不在乎。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有些人遇了就不能放手。
她翻身上马,剑锋指向北方。
北狄王庭在千里之外,弟弟在等她。娘亲的仇,自己的恨,都在那里。这一去要么凯旋,要么葬身。
没有第三条路。
马匹嘶鸣冲进晨雾,身后城池渐远。钟夏夏没回头,一次都没有。因为回头就会心软,心软就会死。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至少要等杀了狄王,救了弟弟。至少要等问清楚洛景修——你到底是谁?是敌是友?是棋手还是棋子?
至少要等……再见他一面。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自己都愣住。然后扯出个苦笑,笑自己愚蠢。笑过了继续策马,奔向注定血腥的前路。
而此刻世子府书房,洛景修站在窗前。
他望着钟夏夏消失的方向,手中握着她留下的镣铐。铁环还残留她体温,血迹未干。亲信在身后禀报:
“世子爷,东南驻军已开拔。但陛下连发三道金牌,催问缘由……”
“就说狄军异动,事急从权。”洛景修转身,“再拟道奏折,弹劾我擅调兵马之罪。语气严厉些,最好让陛下罢我兵权。”
亲信愕然:“这……”
“照做。”洛景修走到书案前,蘸血写密信,“还有,传令暗桩——全力协助钟夏夏入北狄,不惜代价。”
密信卷好塞入竹筒,火漆封口。
漆印是麒麟图案,他父王的私印。这印能调动洛家所有暗桩,能掀翻半个北狄。但他从未用过,因为父王说:
此印出,天下乱。现在该乱了。
洛景修将竹筒交给亲信,眼神冰冷。“告诉暗桩,若她少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亲信接过竹筒退下,书房恢复寂静。
洛景修走到暗阁前,推开铁门。里面空荡荡,只剩墙上一行血字:欠你的,下辈子还。
字迹潦草,是她临走前写的。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一拳砸向墙壁。砖石碎裂,骨节渗血。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空。
像心被挖走一块,冷风灌进来。
“谁要你下辈子还。”他对着空房间嘶声说,“这辈子……你就逃不掉。”
窗外天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但有些事,永远留在昨夜。
像那道暗门,那间暗阁,那个染血的身影。还有那句没问出口的话——
钟夏夏,若我陪你一起下地狱。你敢不敢牵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