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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托骑士掀开指挥帐篷的粗麻布帘时,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的气味混杂着傍晚的凉气涌了出来。那是铁锈、凝结的污血、汗液的酸臭,以及一丝草药和腐烂气息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帐篷里狭小的空间。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踏入这个失败的象征。随后,他猛地弯腰进入,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暴躁,一把扯下那顶带有新鲜箭矢划痕和凹坑的头盔,看也不看,如同丢弃秽物般重重地把它掼在铺着简陋地图的木箱上。

“哐!”

金属与厚实木头撞击发出的沉闷响声,在相对安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旁边正在整理水袋的年轻侍从猛地一颤,几乎跳起来。

奥托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侍从惊恐的脸。他只是站着,双手撑在木箱边缘,粗壮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虬结凸起。他低着头,粗重地喘息着,试图驱散鼻腔里那挥之不去的、更浓烈的血腥气——那气味来自几小时前矮墙下的那片屠场,仿佛已经渗入了他的皮质武装衣,粘附在他的皮肤上。挫败感不像是一记重拳,更像是一张湿冷、沾满泥污的裹尸布,从背后将他紧紧裹住,让他呼吸艰难。

帐篷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固定在中央立柱上的一盏牛油灯。劣质的油脂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黑烟和难闻的气味,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脏污的帐篷布上,扭曲、膨胀,像一个被困住的巨人。

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带着熟悉的沉重。副手瓦尔特掀帘走了进来,他脸上的那道旧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更深了,像一条僵死的蜈蚣趴在他的颧骨上。瓦尔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到木箱旁,他身上链甲衫的下摆还在滴着泥水,皮靴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

奥托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忠实的副手,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懊悔。

“清点完了?”奥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战场上扬起的尘土和硝烟。

瓦尔特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条,他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阵亡十一人。”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重伤九个……布莱姆修士看过了,他说……最多能活下来两三个,看上帝是否怜悯。轻伤,还能勉强拿起武器站岗的,五个。”他顿了顿,目光垂向地面,避开奥托的视线,声音更低了,“阵亡名单里……有汉斯,有‘大个子’彼得,有老卡尔曼……还有‘瘦猴’弗里茨。四个,都是从林登霍夫堡就跟出来的老兄弟。”

奥托猛地闭上了眼睛。十一加九,就是二十条生命,几乎可以确定要消逝在这片陌生的山谷前。还有五个暂时失去大部分战斗力的。超过两成的战损!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是他作为指挥官威望和实力的具体体现。尤其是那四个老兵……汉斯总是能在宿营时找到最干的柴火;彼得能一个人扛起半扇猪肉;老卡尔曼沉默寡言,但盾牌永远举得最稳;弗里茨虽然瘦小,却比猎犬还警觉……他们是他力量的延伸,是他在这混乱世道中立足的根基的一部分。现在,这些根基被那堵看似不起眼的矮墙和墙后射来的致命箭矢,轻易地斩断了。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轻松的武装展示,一次针对一群有点手艺却不识时务的山野工匠的“收服”行动。伯爵大人的命令言犹在耳,语气轻松,仿佛只是让他去接收一批会走路的财产。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被欺骗后的茫然,“只是一堵……一堵用泥土和碎石垒起来的矮墙!一群……一群躲在墙后的山野之民!”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灯光下收缩,死死盯住瓦尔特,“他们的弓箭!瓦尔特,你看见了吗?那绝不是山里猎户用的软弓!射程,力道,还有那该死的精准度!还有那些弩!我亲眼看见一支弩箭穿透了埃伯哈德举着的橡木盾,又钻进了他后面的马丁的皮甲里!这他妈是什么弩?!”

瓦尔特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带着一身疲惫和血腥坐下来,拿起水袋灌了一口。“他们的箭矢很怪,大人。箭头比我们常用的要细长,三棱或者四棱的,带着倒刺,专门找甲胄的缝隙钻——锁骨下面,颈窝,臂甲和胸甲的连接处,甚至面甲的眼缝……我们的人刚冲进射程,还没跑出二十步,就像……就像秋天被农夫用连枷敲打的麦穗,一层层地倒下去。那箭雨……太密了,根本不像只有几十个防守者能射出来的。”

帐篷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帐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压抑的痛苦呻吟和偶尔爆发出的、对上帝或者圣母的绝望祈求。奥托第一次对伯爵大人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任务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伯爵只说这里有一群擅于打造精良盔甲的“工匠”,需要“收服”,以增强伯爵领地的武备。可伯爵,或者那些传递消息的探子,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些“工匠”不仅会打铁,更懂得如何高效地、成建制地杀人!他们的组织度,他们的武器,根本不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大人,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一个小队长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皮甲肩部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脸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点和泥污,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强攻……代价太大了。兄弟们……兄弟们冲了一次,第二次全靠督战队在后面……现在很多人连靠近那片开阔地都不愿意了。”

奥托强迫自己挺直腰背,离开支撑着他的木箱。愤怒和懊悔救不了任何人,只会把剩下的人也拖进地狱。他走到那张简陋得可笑的地图前,上面只粗略地勾勒出河流的走向和几道主要的山脊线,对于山谷内的具体情况,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代表那道矮墙的粗陋标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打着那个标记,仿佛想将它从地图上抹去。

“硬冲不行。”他沉声道,声音恢复了部分往日的威严,但仔细听,仍能察觉到一丝不确定,“他们的远程武器占尽了优势,那墙虽然不高,但配合他们的弓箭和弩,形成了一道……一道死亡地带。”他的目光扫过帐篷里几个核心的军官和老兵,这些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疲惫、恐惧或茫然,“都说说吧,集思广益。我们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帐篷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带着犹豫的议论声。

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士官首先开口:“大人,能不能晚上偷袭?趁着夜色摸过去?”

立刻有人反驳,是那个年纪较大的斥候队长:“不行。他们肯定有防备。我观察过,天黑之后,他们墙头一直有火光移动,频率很规律。而且,他们养了不少猎犬,耳朵灵得很。我们还没靠近,可能就被发现了。晚上视线不清,万一他们还有那种……那种会发巨响和火光的东西(他指的是之前流言中提及的原始手榴弹),我们挤在一起,损失会更惨重。”

另一个身材粗壮的队长提议:“那我们自己造点东西?简单的攻城槌?或者找些树木,做几架小的投石机?把他们的墙砸开!”

负责后勤和工匠事务的书记官摇了摇头,他脸上带着文人特有的忧虑:“时间来不及,大人。我们没有随军的专业工匠。士兵里会点木工活的倒是有几个,但制造攻城器械需要时间、合适的材料和工具。就地取材,砍树、加工……至少需要好几天。而且,您也看到了,他们墙头架着的那几根短铁管子(他谨慎地避免使用‘火炮’这个词,因为无法确定),我怀疑……就是用来对付聚集在一起的人员或者这类笨重器械的。”

“围困呢?”又有人提出,“断他们的水,断他们的粮!他们总有吃完的时候!”

瓦尔特这时开口了,语气带着无奈:“他们背靠着那条河,水源不断。我观察过山谷里面,虽然看不真切,但能望见成片的、长得不错的庄稼,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仓库的建筑。他们的储备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充足。而我们……”他看了一眼书记官,“我们的补给需要从河口转运过来,线拉得太长。伯爵大人给我们的给养,不足以支持长期围困。我们耗不起,大人。”

每一条路似乎都被堵死了。每提出一个方案,立刻就有更现实、更残酷的困难摆在面前。压抑的气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像帐篷里越来越浑浊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时,那个一直蹲在角落、负责侦察地形的瘦削斥候犹豫着,小心翼翼地举了举手。他看起来比其他人更脏,身上的皮甲被树枝刮出了好几道口子。

“大人,”他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很清楚,“我……我前几天奉命探查周边地形的时候,在东边那片山脊,靠近那片乱石坡的地方,注意到……一条小路。”

奥托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起来,投向那个斥候。“小路?说清楚!”

斥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组织着语言:“是,是一条小路。很隐蔽,完全被野藤和灌木盖住了,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像是……像是野兽常年踩踏出来的,但也有人工修整过的痕迹,很轻微。我试着往里走了一段,路很窄,只容一个人勉强通过。感觉……方向似乎是绕着山脊,通往他们山谷的侧后方,可能……可能能绕到那堵墙的后面去。”

奥托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侧后方?你确定?能绕到他们的屁股后面?”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一些。

“不……不能完全确定通往哪里,大人。”斥候老实回答,不敢把话说满,“但那小路确实存在,而且看起来很少有人走动,入口处的藤蔓几乎完全闭合了。”

“很好!”奥托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木箱上,震得上面的头盔跳了一下。之前的颓丧和无力感被一股找到突破口的兴奋取代。强攻不行,就出奇兵!骑士的准则里也强调战术的灵活性。“瓦尔特!”他转向副手,语气急促而有力,“你亲自去挑选!十五个人!要最机灵,最擅长山林活动,身手敏捷,而且嘴巴绝对严实的!不要怕浪费人手,要最好的!”

他大步走到地图前,手指用力点在那片模糊的、代表东侧山脊的区域:“你们跟着他,去探明那条小路!记住,如果真能绕过去,绝对不许打草惊蛇!看清楚情况,立刻回来报告!我们要给他们来个意想不到的礼物,前后夹击!”

他脸上露出一丝狠厉而充满希望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亲自带领精锐,如同神兵天降般从那条秘密小径杀出,而正面的部队同时发起佯攻吸引火力。里应外合之下,那堵可恶的矮墙将形同虚设,那些犀利的弓箭也将失去作用,他要亲手把那些敢于抵抗的、装神弄鬼的工匠们……

然而,现实总是比幻想更冷酷。当天色完全黑透,营地里大部分士兵已经裹着斗篷蜷缩在篝火旁试图入睡时,派出的十五人小队返回了营地。他们没有带回胜利的预言,只带回了更深的寒意和两条再也无法说话的同伴。

小队队长,那个脸上多了一道新鲜划伤、眼神里残留着未散惊恐的老兵,站在奥托面前,甚至忘了行礼。他的皮甲上沾满了泥土和某种绿色的植物汁液,双手微微颤抖。

“大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几天没喝水,“路……是找到了。藏在藤蔓后面,窄得很,只能一个一个过,转身都困难。”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结剧烈滚动,“我们往里摸了大概一里多地,很小心,用长矛探路,没看到任何人迹。可是……可是走在最前面的查理和库尔特,他们……他们突然就……”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似乎在强迫自己回忆那恐怖的场景。“查理……他踩到了一块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石头,那石头稍微往下沉了一点……下面好像连着根藤索或者什么机关。他刚觉得不对,喊了半声,旁边一棵弯下来的、看起来像是枯死的小树,就猛地弹了起来!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那树上绑着几根削尖了的、硬木做的……像短矛一样的东西……其中一根,直接就……就从查理胸前的皮甲缝里捅了进去,背后……背后都穿出来了……他哼都没哼一声……”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所有人都想象着那突如其来、来自寂静森林的致命一击。

“库尔特……库尔特就在他后面,想去拉他……结果脚下也不知道是踩到了落叶下的绳圈还是扳机……一个用坚韧藤条编成的活套突然就从落叶里弹起来,精准地套住了他的脚踝,猛地把他倒吊了起来!速度太快了!他的头……他的头撞在了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我们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等我们手忙脚乱把他割断放下来时……已经没气了……”

陷阱。不是简单的捕兽坑。是设计精巧、利用自然材料、恶毒而致命的连环陷阱。这需要何等的耐心、对地形的利用和……阴险的智慧?这绝不是普通山匪或者逃亡农奴能弄出来的东西。奥托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像是有一条毒蛇,正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还有更邪门的,”另一个参与探索的士兵脸色苍白地小声补充,声音不受控制地发着颤,“我们往回撤的时候,格外小心,几乎是爬着出来的。结果……在经过一片看起来最普通、最不可能有问题的灌木丛时,不知道谁的肩膀还是背包,蹭到了旁边一棵小树的树枝……就那么轻轻一下……几个用柔韧树枝和藤条绑着的、上面嵌着锋利石片的木排,猛地从我们头顶的树上砸下来……带着风声……幸好我们反应快,连滚带爬地躲开了,只是……只是有两个人被划伤了胳膊……”

十五个精心挑选的、最擅长山林行动的好手,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甚至连那堵矮墙的边都没摸到,就这么非死即伤,被几条隐藏在林间阴影里的“毒蛇”给咬了回来。奥托因为找到小径而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盆混合着鲜血和恐惧的冷水彻底浇灭,连一点火星都不剩,只剩下一缕带着死亡和焦糊味的青烟,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烦躁地、几乎是粗暴地挥了挥手,让这几个惊魂未定、身上还带着森林里死亡气息的士兵下去休息。帐篷里再次只剩下他和几个核心军官。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沼泽,沉闷、粘稠,让人喘不过气。

“大人,这……这伙人太邪性了。”副手瓦尔特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强攻,他们的弓箭弩箭像铁匠铺里的重锤,一下一下,有条不紊地砸碎我们的盾牌和骨头。想偷袭,林子里布满了这种……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关。我们像是面对一只浑身覆盖着铁甲、还长满了毒刺的刺猬,根本无处下嘴。”

另一名年纪稍长、头发已经花白的副官这时压低声音,带着某种神秘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说:“大人,我……我好像想起来了。之前在一些零散的、从行商或者流浪汉那里听来的流言里,隐约提到过这伙‘山里工匠’。说他们不仅会打那种质量极好的铁甲,还会制作一种……一种会喷出火焰、发出雷鸣般巨响的小陶罐或者铁罐子,扔出来就能炸开,飞出无数锋利的铁片和钉子,能把靠近的人瞬间撕烂……就像……就像传说中那些隐居的法师或者……或者地底矮人用来守卫宝藏的邪恶造物!”他描述的,正是杨家庄园根据《民兵军事训练手册》等资料试制、包裹铁皮内填碎铁钉和火药的原始手榴弹,虽然产量有限且不稳定,但偶尔在对付大规模匪徒时的实战检验,足以在极少数幸存者口中演变成恐怖的、非人的传说。

“喷火……雷鸣……铁片……”奥托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空洞。结合今天亲眼所见的、远超寻常的强劲弓弩,以及斥候小队汇报的、那精心布置的阴险陷阱,他内心深处已经毫不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如果对方连这种近乎巫术的武器都拥有,那么他手下这些用来清剿土匪、镇压农奴、打打顺风仗或许还行的士兵,凭什么去攻打一个武器先进、防御严密、战术狡猾、甚至还可能掌握着“黑魔法”的堡垒?军心士气,早在第一次进攻受挫时就开始动摇,现在,恐怕已经站在崩溃的边缘了。

他缓缓环顾帐篷里这一张张熟悉或半熟悉的面孔。看到的只有疲惫、惊疑、退缩,以及对未知死亡的深深恐惧。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出于骑士的荣誉感,还是对完成伯爵任务的执着,继续强攻或者冒险偷袭,都只会把伯爵大人宝贵的、有限的兵力,毫无价值地消耗在这片该死的、无名的山谷前,消耗在这些看不见的杀手面前。巨大的挫败感,对未知武器的深深忌惮,以及对可能全军覆没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他作为骑士那点可怜的荣誉感和完成任务的责任心。

生存和保存实力,成了此刻最理智,也最无奈的选择。

“不能再硬拼了。”奥托终于做出了这个艰难无比的决定,声音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磨损他的声带,“我们低估了对手,严重低估了。他们不是普通的工匠,他们是一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而且手段狠辣狡诈的硬骨头。啃不动,至少凭我们现在的牙齿,啃不动。”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背负着无形的重担。他再次走到那张毫无帮助的地图前,手指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点在标志着他们出发地的河口营地位置。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命令的力度,但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明天一早,天亮就拔营。我们撤回河口原地驻扎。到了那里,立刻动手,挖掘更深的壕沟,设置更多的拒马,加固营垒。我们……转为守势。”

然后,他看向瓦尔特,语气凝重得如同在交代后事:“瓦尔特,这件事你亲自去办。挑选两个最可靠、骑术最好的骑手,带上我的亲笔信。”他走到简陋的行军桌旁,拿起羽毛笔,又放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描述这场彻头彻尾的失败,“以最快速度,返回林登霍夫堡!向伯爵大人详细禀报这里的一切——敌人的顽强抵抗、我们遭受的惨重损失,以及……以及关于他们那些远超寻常、近乎诡异的武器的确切情报和传闻。请求伯爵大人务必增派援军,最好是携带专业攻城器械的重装步兵,或者……或者看看城堡里,乃至整个伯爵领地,能否招揽到、雇佣到对付这种‘古怪’和‘巫术’的……专家。”

他必须承认,赤裸裸地承认,单凭他手头这点力量,已经不可能完成征服这个山谷的任务。现在,他只能选择最保守,也可能是在当前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围而不攻,等待更强的力量到来,或者等待城堡那边新的指令。这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和无能,但总比为了那点可怜的荣誉感,把所有人都毫无价值地葬送在这条无名小河旁,要好得多。

当撤退的命令终于传达到普通士兵耳中时,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地,竟隐隐引发了一阵如释重负般的低语和窃窃私语。连续受挫的恐惧,同伴惨烈而诡异的死亡方式,早已磨光了他们初来时的锐气和劫掠的欲望。如今能暂时离开这堵吞噬生命的矮墙,离开那片安静却随时可能弹出死神镰刀的吃人森林,对于这些大多是征召兵和雇佣兵组成的队伍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痛苦的解脱。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冰冷的毛毛细雨。奥托骑士的队伍默默地收拾着行装,拆解帐篷,将重伤员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抬上,阵亡者的遗体则用能找到的粗麻布或旧斗篷草草包裹,放在运货的骡马背上。整个队伍秩序尚算井然,但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低落的士气。人们沉默地行动着,很少交谈,眼神躲避着彼此,也躲避着山谷的方向。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踏着泥泞,缓缓撤回了河口营地。

一到河口,无需更多命令,士兵们便自发地、卖力地开始挖掘更深更宽的壕沟,砍伐更多的树木设置层层叠叠的拒马,加固营地的木栅栏。整个营地的布局和氛围,俨然一副准备长期对峙、实则转为全面被动防御的态势。一面代表林登霍夫伯爵的、红底黑狮纹章的旗帜,依旧湿漉漉地飘扬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只是少了来时的张扬与威风,在凄冷的河风中无力地卷动着,带着几分屈辱的凝重与深深的不确定性。

而那两名肩负着求援和解释失败使命的信使,则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就已然乘坐快船,冲破了雨幕,踏上了返回林登霍夫堡的、漫长而前途未卜的道路。

山谷的入口处,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那堵矮墙之后,杨家庄园的了望塔上,警惕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河口的方向。暂时的危机缓解了,但每个人都明白,这绝非结束。流了血,死了人,仇恨和贪婪的种子已经埋下。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远方那座石砌的城堡里,伴随着奥托骑士那封措辞艰难的信件,缓缓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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