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升得高了,光线变得灼人,将河滩上那支百余人队伍扬起的尘土照得无所遁形。他们沿着蜿蜒的河岸行进,金属盔甲和武器在日光下反射出断续的、刺眼的光芒。脚步声沉重而统一,踏在碎石河滩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最终在距离那道木石结构的矮墙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恰好在普通弓箭有效射程的极限,是一个进可威慑,退可谈判的位置。
队伍前方,三名骑手的身影尤为突出。他们的马算不上神骏,但在步兵的簇拥下,已然彰显出身份的差异。中间那人将头盔褪下夹在腋下,露出一张被风霜刻蚀、留着浓密络腮胡的脸庞,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他穿着一件缝有简陋家族纹章的棉甲外罩,内衬锁子甲,锐利的目光扫过矮墙后方严阵以待的守卫们。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造型规整的板甲时,他的目光停顿了一瞬,瞳孔微微收缩。
他轻催马匹,向前踱了几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到墙后。“城墙后面的人,听着!”声音洪亮,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斩钉截铁,“我乃林登霍夫伯爵麾下骑士,奥托·冯·埃申巴赫!奉伯爵大人之命,前来传达领主的意志!”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矮墙后一片沉寂,只有几支长矛的金属矛尖在阳光下偶尔闪烁,划出冰冷的弧线。
“伯爵大人已知晓,尔等在此地居住、垦殖,并使用伯爵领地内的河流与林木!”奥托骑士继续喊道,语气加重,变得强硬,“依照古老的传统与律法,这片土地及其上的一切,皆归于林登霍夫伯爵!尔等隐匿于此,未向合法领主效忠与纳税,已属不法之行!”他的坐骑似乎有些焦躁地刨了刨前蹄,溅起几颗石子。他勒紧缰绳,说出了最终的目的:“现在,伯爵大人仁慈,给予尔等一个机会!立刻交出你们之中所有懂得炼铁和铸造盔甲的技师与工匠!并且,自此以后,每年向林登霍夫堡缴纳应尽的赋税——包括铁器、盔甲及粮食!如此,伯爵大人或可考虑承认尔等在此地的居住权,并给予庇护!”
墙后依旧沉默。这沉默比预想中的乞求或谩骂更让人感到不安。过了片刻,在几名全身覆盖着板甲、行动间带着金属摩擦声的护卫簇拥下,一个身影走到了矮墙预留的射击孔洞后方。他穿着朴素的亚麻布衣,外面套着一件色泽暗沉、毫无反光的板甲衣,并未佩戴头盔,正是杨亮。
杨亮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河滩上那百余名武装人员,最后定格在奥托骑士身上。对方的头衔和气势似乎并未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他用一种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语气反问,用的同样是流利的本地语言:
“林登霍夫伯爵?奥托·冯·埃申巴赫骑士?”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品味。“我们在这里居住,建设,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我们开垦的是无人认领的荒地,饮用的是山里流出的泉水,砍伐的是自生自灭的林木。我很好奇,林登霍夫伯爵的权杖,什么时候曾指向过这片偏远的山谷?他的法令,又何时曾庇护过在这里挣扎求生的我们?”
这番话直白地戳中了中世纪封建权力体系中那块模糊地带——实际控制与法理宣称之间的裂隙。奥托骑士预料过抵抗,也预料过乞求,却唯独没料到会是如此冷静且带着理性质疑的回应。这让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奥托骑士的脸色沉了下来,胡须因抿紧的嘴唇而微微颤动。“荒谬!”他喝道,“伯爵的权威覆盖这整个地区!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都沐浴在伯爵的恩泽之下!尔等在此生存,便是利用了伯爵的资源,自然需要履行义务!交出工匠,缴纳赋税,这是尔等唯一的出路!”
杨亮闻言,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痕迹。他向前一步,让奥托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以及他身后那些沉默伫立、装备明显精良于寻常民兵的守卫。
“骑士先生,”杨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基于自身力量的笃定,“我们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站稳了脚跟。我们锻造钢铁,制作盔甲,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是为了向一个从未见过的领主进贡。如果伯爵大人想要我们的铁和甲,可以。让他派来正式的商人,带着公平的价码,我们可以像和其他人交易一样,进行买卖。”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冷硬,如同淬火的钢铁:“但是,想要凭借几句空泛的‘传统’和‘律法’,就让我们交出赖以生存的工匠,让我们世代承受奴役,年年上缴沉重的赋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盯住奥托骑士,“请回去转告林登霍夫伯爵,杨家庄园,没有向任何人无条件屈服的习惯。我们的技艺,只属于我们自己,和我们选择去保护的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硝石摩擦后的焦灼感。奥托骑士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山谷领导者竟如此强硬,而且言辞间全然无视了贵族领主那与生俱来的、在他看来不容置疑的权威。
“狂妄!你们这是在挑战伯爵的威严!”奥托骑士厉声喝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就凭你们这区区几十人,这堵矮墙,难道真想对抗伯爵的军队吗?”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化为一片铁青。他死死盯着杨亮那平静却毫无妥协余地的面孔,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远处山坡上那几具被草木半掩着、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属造物。对方的强硬和那种深不见底的底气,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他从未遇到过敢于如此直接、彻底地拒绝一位伯爵意志的“平民”,尤其是在双方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
“很好!”奥托骑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既然你们选择用刀剑来回答,那就准备承受伯爵的怒火吧!我会把你们的傲慢和无知,连同这片山谷,一同碾为齑粉!”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多言一句,沉重的马蹄践踏着河滩的碎石,溅起一片泥沙,头也不回地奔回了本阵。谈判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只剩下弥漫的尘土和剑拔弩张的对峙。
接下来的半天,河滩上的敌方营地变得更加忙碌,充满了临战前特有的、带着焦躁的喧嚣。奥托骑士显然不打算进行长期的围困,他渴望用一次干净利落的突击来挽回颜面,并夺取那些令他垂涎的工匠和技术。他手下的士兵们挥舞着斧头,砍伐附近稀疏的林木,赶制出十几架粗糙但结实的木梯。还有一些人举着用门板或厚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大木盾,边缘用绳索加固,准备用于抵近防护时抵御箭矢。他们没有携带专业的攻城锤或投石机——在这种深入山林、道路难行的小规模军事行动中,传统的云梯和盾牌掩护下的步兵冲锋,是他们最熟悉也最直接的攻击方式。阳光在他们忙碌的身影上移动,将影子拉长,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腥味和士兵们的汗臭。
杨亮站在墙后,透过射击孔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动向。他可以看到那些木梯和大盾的成型,也能看到敌方士兵在军官的催促下进行着简单的编组。他没有丝毫轻敌,尽管内心对己方的防御体系有着充分的信心。他转身,对身边一名穿着同样制式板甲、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护卫队长低声道:“铁山,告诉所有人,按第一套防御方案执行。弓弩手进入指定位置,检查箭矢和弓弦。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暴露,不许浪费一支箭。”
“明白,亮哥。”被称为铁山的队长沉稳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甲叶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他原本是流亡的佣兵,被杨家庄园收留后,因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对杨亮能力的信服,成为了护卫队的实际指挥者。
杨亮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和远处敌营的炊烟。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将在明天黎明到来。
第二天清晨,河面上还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初升的朝阳将东面的山峦染上一层金边。就在这时,进攻开始了。首先是一阵稀疏的、绵软无力的箭矢从进攻队伍中抛射而出,划着高高的弧线,试图对墙头进行压制。但这些箭矢大多数软绵绵地钉在了厚重的木墙上,或者无力地坠入墙后的空地,只有少数几支穿过射击孔,也被守军轻易挡开或避开。这种程度的远程骚扰,对于身披重甲或隐蔽良好的守军来说,几乎构不成任何威胁。
奥托骑士这次没有骑马,在这种复杂地形和攻城战中,骑在马上无异于成为一个显眼的靶子。他手持一把阔刃长剑和一面蒙着牛皮的木盾,身披锁子甲,在几名同样装备精良、忠心耿耿的扈从和七八名举着大木盾的步兵掩护下,亲自指挥着大约六十名步兵,分成三队,发出粗野的吼叫声,向着矮墙发起了冲锋。他们踏过河滩上大小不一的碎石,涉过及膝的冰凉浅水区,努力保持着松散的队形,扛着木梯,目标明确——将梯子架上墙头,然后攀爬上去,用短兵相接的优势击垮守卫者。这是典型的中世纪早期步兵攻城模式,依赖勇气、人数和简单的工具,企图一鼓作气突破防御。
然而,他们很快就将亲身体会到,一种超越他们时代的远程打击力量意味着什么。
墙头后方,杨亮依旧冷静地看着如同退潮后再次涌上滩头的敌人。他没有第一时间动用那三门精心隐藏、擦拭得锃亮的弗朗机炮,那是留给更关键时刻,或者更具价值目标的杀手锏。
“所有弓弩手,预备——”他的命令通过简单的手势和低沉的口令传递下去,墙后一片寂静,只有弓弦被缓缓拉开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墙垛后方,以及几个特意用原木和泥土加固过的、带有倾斜护板的射击平台上,悄然探出了数十张弓弩。这些并非乡下猎户使用的软弓或粗劣的轻弩。它们是杨家庄园凭借超越时代的材料学和机械知识优化设计的产物:复合弓采用了筋、角、木多层复合结构,蓄能更强;强弩则安装了简易的钢制滑轮组,使得上弦省力,却能将钢臂积蓄的动能以更狂暴的方式释放出去。它们的有效射程和穿透力,远超这个时代同类型的任何远程武器。
“第一队,放!”
随着杨亮一声令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弓弦震鸣声骤然响起!那不是松散的噼啪声,而是近乎统一的、沉闷的爆鸣。数十支特制的三棱破甲箭矢,如同被死神无形之手掷出的黑色闪电,带着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咻咻声,瞬间掠过了一百多步的距离,精准地覆盖了冲在最前面的那批敌军队列。
“噗嗤!”“呃啊!”“我的腿!”
惨叫声和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爆发,立刻压过了之前冲锋的呐喊。特制的三棱破甲箭镞展现了可怕的威力。它们轻易地撕裂了士兵们身上简陋的皮甲,甚至对工艺普通的锁子甲也具备了相当的穿透力。箭矢深深地嵌入肌肉、骨骼,带出一蓬蓬温热的血花。几个举着大木盾的士兵惊骇地发现,这些强劲的弩箭竟然有时能直接钉穿他们的盾牌!木质纤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箭镞从盾牌内侧透出,带着死亡的气息。
仅仅第一轮有针对性的齐射,冲锋的队伍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倒下了十余人。原本还算整齐的队形立刻出现了巨大的缺口,伤者的哀嚎和同伴惊恐的呼喊交织在一起,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奥托骑士用盾牌奋力挡开一支直奔他面门而来的强劲弩箭。“砰!”的一声巨响,箭矢撞击在蒙皮木盾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条左臂都一阵发麻,盾牌表面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和白点。他惊怒交加地瞥了一眼身边倒下的士兵,那个年轻人喉咙被射穿,正徒劳地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对方的弓箭怎么可能如此强劲?射程如此之远?杀伤力如此恐怖?这绝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弓箭!
“不许退!冲上去!爬上城墙,杀光他们!他们人不多!”奥托骑士声嘶力竭地怒吼,试图稳住阵脚,驱散士兵们脸上浮现的恐惧。他挥剑指向矮墙,以身作则地向前猛冲了几步。
但守军的射击并未停歇。墙后的弓弩手显然训练有素,他们分成两队,交替射击,保持了持续而绵密的火力。第二波、第三波更加精准的箭矢接踵而至,不再追求覆盖,而是专门瞄准那些试图重新组织起来的小头目、扛着木梯的士兵,以及看起来装备较好的目标。复合弓和强弩的射速远超奥托的想象,箭矢如同疾风骤雨,几乎不给敌人任何喘息之机。
河滩上,原本气势汹汹的冲锋队伍,在距离矮墙尚有五六十步的地方,就已经死伤狼藉,散乱不堪。几次试图靠近墙根架设木梯的努力,都在守军精准的点射下失败,扛梯子的士兵接连倒下。攻势被彻底遏制在了一片狭窄的河滩区域,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恐慌之中。冰冷的死亡数字,以最直观、最血腥的方式,给了奥托骑士关于杨家庄园“底气”的第一个答案。
奥托骑士站在河滩边缘一块稍高的、长着几丛顽强杂草的土坡上,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眼睁睁看着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尝试进攻的士兵狼狈地退下来。他们脸上早已不见了清晨出发时的凶悍和跃跃欲试,只剩下惊魂未定和难以掩饰的恐惧,眼神空洞,有些人甚至武器都丢掉了。伤者的呻吟声和痛苦的嚎叫声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他的神经。随军的书记官正在紧张地清点人数,但奥托自己心里已经有一个粗略的估计:仅仅是三次试图接近那堵该死矮墙的、短促的冲锋,他手下能继续战斗的人员就损失了超过二十人!这几乎是他带来的常备民兵的三分之一!
这可不是那些临时征召、一触即溃、只会挥舞草叉的农兵。这些都是伯爵领地内受过基本军事训练、参与过清剿土匪甚至小型边境摩擦的常备民兵,算得上是见过血、有一定经验的老兵了。每损失一个,都让他心头滴血,也让他在伯爵面前更加难以交代。伯爵大人绝不会乐意看到这样无谓的、而且堪称耻辱的消耗。
对方的抵抗顽强得不可思议。那堵由粗大原木和石块混杂垒砌、看起来并不算多么高大坚固的矮墙,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界线,沉默地吞噬着他的士兵和士气。墙后射出的那些该死的箭矢和弩箭,无论是恐怖的力道、惊人的准头,还是那连绵不绝的射速,都彻底颠覆了他对远程武器的认知。他手下那几十个弓箭手,在尝试进行压制射击后,不仅毫无效果(他们的箭矢大多徒劳地钉在木墙上或射空),反而因为暴露位置,被对方精准的反击射翻了好几个,现在根本不敢冒头。
“收兵!”奥托骑士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道命令,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与挫败。
代表撤退的、急促而刺耳的锣声在河滩上空响起,显得格外难听。仍在矮墙前挣扎、或是趴在石头后面躲避箭雨的士兵们如蒙大赦,慌忙搀扶起身边还能动的伤员,拖着少数几具尚未被箭矢覆盖的同袍遗体,如同退潮般仓皇撤了下来。河滩上,只留下了一片狼藉:斑驳的、已经渗入砂石的血迹,几架被遗弃的、插满了黑色箭矢如同刺猬般的木梯,以及一些散落的武器和破盾。
奥托骑士最后望了一眼那堵在逐渐升高的阳光下静默矗立的矮墙。墙头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在进行换防或者补充箭矢,但没有任何胜利的欢呼或是轻蔑的嘲弄传来,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绝对的沉寂。这种沉默,比任何嚣张的叫骂都更让人感到心悸和压力。那沉默仿佛在说:我们就在这里,我们准备好了,你们尽管来试。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去看那片让他遭受耻辱的河滩,沉重地返回了弥漫着失败和沮丧气氛的营地。第一次强攻,彻底失败了。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次轻松的武力展示和接收行动,就像以往无数次对待那些不服管束的山民村落一样,没想到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块坚硬无比、甚至带着锋利尖刺的铁板。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凭借一股血勇之气的山民或者匪类。对方的组织度、纪律性,尤其是那可怕的、超越时代的远程武器,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一个事实——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是一个武装到牙齿、并且深知如何高效运用自身优势进行防御的、极其难缠的对手。
“不能再这么硬冲了,”奥托骑士在心底对自己说,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这是在让士兵们送死,毫无意义。”他需要时间,需要重新冷静地评估这股敌人的真实实力和防御弱点。他需要弄清楚那墙上除了可怕的弓弩,是否还隐藏着其他更致命的武器——比如山坡上那些被掩盖的金属物件。他或许还需要等待,等待伯爵派来更多的援军,或者携带真正的攻城器械。今天,他必须承认,他严重低估了这个藏在深山里的“杨家庄园”。接下来的任何行动,都必须要有全新的、更审慎的策略。山谷中的回声,远比他预想的要更加沉重,更加充满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