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木格窗上糊着的桑皮纸,在屋内的泥土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空气里混着老松木的膻气、雨后院土的湿腥,还有从公共食堂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炖煮食物的气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没见到人,清亮的童音就先撞进了屋里:“娘!嫂子!我下学了!”
话音未落,九岁的杨定军就挎着他那个用厚实帆布缝制的书包,像头小牛犊似的冲进了院子。他额上见汗,几绺黑发黏在皮肤上,但浑身都透着一股刚从学堂规矩里解脱出来的活泛劲儿。上午是识字和算数,下午通常是劳作课或者放任他们自己去野,今天下午正好空闲。
灶台边忙碌的诺丽别转过身。她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瑟缩的流民少女,常年劳作让她的手臂和腰身都结实了许多,穿着和庄子上其他妇人一样的靛蓝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子利落地盘在脑后。她是杨保禄的媳妇,也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力,下午还得去纺织工坊轮值。
“听见啦,跑这么急。”诺丽别脸上带着笑,手里的大木勺在陶锅里搅动着,锅里咕嘟着菜粥,混着去年晒干的豆角和切得细细的咸肉丁。“快去舀水洗把脸,饭这就得。”她朝里屋方向提高了些声音,“当当,你小叔回来啦!”
帘子一动,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蹒跚着跑了出来,这是杨保禄和诺丽别的儿子,小名当当,快三岁了。他穿着开裆裤,脸蛋红扑扑的,看到杨定军,立刻咧开嘴,露出稀稀拉拉的几颗乳牙,张开胳膊扑过来:“啾啾!抱!”
杨定军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却煞有介事地放下书包,弯腰一把将小侄子捞了起来,掂了掂分量。“嚯,又沉了!早上闹你娘没有?”
“乖!”当当响亮地回答,两条小胳膊紧紧箍住杨定军的脖子。
诺丽别看着这叔侄俩,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她把滚烫的菜粥分盛到三个厚陶碗里,又从旁边的筐篮里拿出几个掺了麦麸、但蒸得还算松软的面饼,摆在屋子中央那张表面布满划痕的木桌上。“定军,带当当过来吃饭了。”
饭菜简单,但管饱,油盐也足。三人围桌坐下。杨定军一边吹着气喝粥,一边跟嫂子念叨学堂里的事,哪个同窗把“手”字写成了鸡爪子,先生今天又教了一种新的计数法子。诺丽别嗯嗯地应着,时不时伸手给儿子擦擦淌到下巴的粥水,或者把自己碗里的咸肉丁夹一筷子到杨定军碗里。
吃完饭,诺丽别利索地收拾了碗筷,对杨定军说:“下晌纺织工坊要来一批新羊毛,得去帮着清点。你哥跟着爷爷、老爹去勘测新外城的墙基了,估摸得天黑才回来。定军,你下午……能看着点当当么?”
杨定军立刻挺了挺还单薄的胸膛:“嫂子你去就是,包在我身上。我带他去溪边看水车,再去木工房外边捡点光溜的木片子给他耍。”
诺丽别伸手揉了揉小叔子的头顶:“好,那就交给你了。别往远走,就在咱家附近和工坊区外边转转。看好他,别磕碰着。”她又蹲下身,扶着儿子的肩膀,“当当,跟着小叔要听话,不准乱跑,记住了?”
“几道!”当当用力点头,能跟小叔出去玩儿,他满脸都是兴奋。
诺丽别又检查了一下当当屁股上垫着的软乎旧亚麻布尿片,这才从门后取下自己的布包袱,匆匆出了门。庄园里规矩渐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和轮值时辰,耽搁不得。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叔侄二人。杨定军牵着当当软乎乎的小手,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指着篱笆上攀着的藤蔓教他认:“瞧,这是豌豆苗,往后会结出长长的豆荚,能吃的。”
“豆豆!”当当奶声奶气地跟着学。
随后,杨定军果然兑现承诺,领着当当去了不远处那条推动工坊水轮的小溪边。灰扑扑的巨大水轮在溪水冲击下缓慢而有力地转动着,连接杆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水花溅起,带来一股凉丝丝的水汽。当当看得入了神,兴奋地跺着小脚。杨定军不敢让他靠太近,牢牢攥着他的手,指着水轮解释:“看,就是这东西,靠着流水的劲儿,能带动工坊里的大锤子,打铁省了老鼻子力气了!”
“水车!转!”当当伸出小手指着,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奇。
看过水车,杨定军又带着侄子溜达到木工房外头的空场上。这里堆着不少刨花和边角料,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松木和杉木的香气。他仔细地在木料堆里翻拣,专挑那些表面光滑、没有毛刺的小木块,塞到当当手里:“给,拿着,能垒高高。”
当当立刻蹲下身,把木块当成宝贝似的,在平整的地面上摆弄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给自己配着戏文。
杨定军就在旁边一个树墩上坐下,看着侄子。时不时抬头望望天边舒卷的云,或者低头防止这小家伙把木块塞进嘴里。他生在庄园,长在庄园,耳濡目染之下,早已习惯了责任和劳作。照看小侄子,与其说是负担,不如说是融入了日常的本分,甚至带着点陪伴的乐趣。
阳光暖烘烘地照着,溪流的哗哗声,远处工坊隐约传来的敲打声,还有当当稚嫩的咿呀声,交织在一起。在这个由父辈们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小小世界里,识文断字、手艺传承和家族亲情,就如同这午后的光与尘,无声无息地滋养着新的一代。杨定军看着玩得投入的侄子,心里盘算着,等当当满了三岁,起了大名,也该送去学堂开蒙了。到时候,自己这个“小叔叔”,说不定还能像哥哥当年教自己那样,教他认几个简单的字。这么一想,他不由得稍稍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矜持。
……
日头西斜,把杨家庄园的屋顶和树梢都染上了一层暖烘烘的橘色。山谷里忙碌的声响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晚风吹过林子的沙沙声,以及远处牲口棚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牛哞。
九岁的杨定军牵着小侄子当当的手,慢腾腾地往家走。当当显然是玩累了,小脑袋一点一顿的,走路都晃悠,几乎要靠在杨定军的腿上。
对杨定军来说,“家”这个概念,复杂而又独特。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爷爷奶奶、老爹老妈,还有那个已经能顶门立户的哥哥杨保禄,都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一个被他们称为“现代”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遥远所在。这个认知并非某次郑重其事的宣告,而是像空气一样,渗透在他成长的每一个缝隙里。
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更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光景,家里还有一个叫做“平板”的、会发光的薄板子。用手指在上面点划,就会有五彩的图案动起来,还能放出好听的歌谣和故事。那时候,老爹杨亮和老妈珊珊,还会用一个叫“手机”的小方块,给他和哥哥拍下些模模糊糊的影儿。还有那个死沉死沉、据说能存住“电”的“大铁盒子”,以及铺在屋顶上、能“吃”阳光的“板子”,都是那个遥远世界遗落在此间的碎片。
然而,这些神奇之物,都如同这眼前的夕阳,无可挽回地走向了终结。最先彻底安静下来的,是那个“大铁盒子”。任凭屋顶的板子被阳光晒得滚烫,它也再也点不亮一丝光芒。随后,手机和平板屏幕能亮起的时间越来越短,从还能支撑着讲完半个故事,到只能闪烁几下显示几个图标,最后,彻底陷入了沉寂。他记得特别清楚,去年冬天,老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把平板连接上仅存些许虚电的电源,屏幕艰难地亮起,闪现出那些熟悉的彩色方块,但不到三次呼吸的时间,光芒便急速衰退,彻底熄灭,再也无法唤醒。那一刻,老爹脸上浮现出的,不是单纯的惋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诀别。那表情,深深烙在了杨定军的记忆里。
这些逐一湮灭的“神迹”,无声地向他证实了家族来历的非同寻常。他是知晓秘密的人,但他又是切切实实降生在这片阿尔卑斯山麓谷地、喝着阿勒河的水、吃着庄园自家田里出产的粮食长大的孩子。他是杨家庄园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白天,他和庄园里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在学堂里学习统一的课程——用汉语识字,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学习基础的算数和丈量,了解轮作施肥、辨识常见草药等等。这些是经过长辈们反复斟酌、筛选后,认为适合在这个时代普及开来的“公共知识”。
而当夜幕降临,庄子里点亮了用自榨植物油和灯芯草的灯火之后,属于杨家人自己的“私塾”,才真正开始。在爷爷杨建国那间总是飘着淡淡草药和陈旧纸张气味的屋子里,或者在他老爹老妈点着油灯的书桌前,他接受的是另一套全然不同的教导。
爷爷会用炭条在地上画出精妙的几何图形,讲解杠杆和滑轮的省力原理,告诉他为什么水车的叶片要做成那个弧度,为什么拱形的石桥比平板的更耐压。奶奶则会请出那本她视若性命、亲手增补了无数批注的《赤脚医生手册》抄本,结合她多年在这片土地上行医的经验,教他辨认更复杂的草药药性,理解为什么清洗伤口必须用煮开过的水,什么叫作“病菌”,何为“感染”。
老爹杨亮教的东西更杂,也更深。他会讲解一些基础的物理和化学概念,什么是重力,燃烧本质上是什么,甚至会提到一些极其粗糙的分子、原子观念。他还会讲述那个“另一个世界”的社会是如何构成的,历史是如何变迁的,虽然很多内容对杨定军来说如同天方夜谭,但那种迥异的思维方式和对世界宏大的认知框架,却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他的头脑。老妈珊珊则负责夯实他的汉语根基,教他吟诵更优美的诗词,讲述那些世界里流传的历史典故和神话传说,在他的心田里埋下文化认同的种子。
这种双轨并行的教化,使得年仅九岁的杨定军,心智远比庄园里其他同龄的孩子要来得早熟和复杂。他既能和伙伴们在田野里肆意奔跑,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也能在喧嚣过后,独自安静下来,思索为什么火药一旦点燃就会猛烈地膨胀开来,为什么那些星辰能稳稳地悬挂在夜空中,它们又究竟有多远。
正因为长辈们各自都肩负着维系和发展这个庄园的重担,杨定军的童年,更多是在家族成员内部的互相照料中度过的。爷爷杨建国要总揽全局,规划田亩、水利和防御工事;奶奶除了行医问药,还要协调庄园内妇女的劳作和部分幼童的启蒙;老爹杨亮是实际上的大总管和外交官,工坊运作、对外贸易、周边关系,都要他操心;老妈珊珊协助老爹,并掌管着文书、档案和内部物资的调配;哥哥杨保禄作为第三代中被寄予厚望的长孙,正被着力带在身边培养,参与各项具体工程和管理的实践,忙得几乎看不见人影。
因此,在诺丽别还没正式嫁入杨家之前,照料年幼杨定军的担子,很多时候就落在了当时还是少女的诺丽别肩上。而当诺丽别正式成为他的嫂子后,这个温柔而勤快的女子,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大部分照顾他起居的责任,给他做饭、缝补衣衫,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所以,杨定军对嫂子诺丽别,怀有一种近乎对母亲般的依赖与亲近。如今,他自己长大了一些,反过来帮忙照看小侄子当当,在他眼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一种情感的回报,也是一种家庭责任的无声延续。
他牵着昏昏欲睡的当当走进家门时,老妈珊珊正就着油灯的光芒,核对着一卷写在糙纸上的物资清单。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回来啦?当当玩乏了?”她放下笔,很自然地起身接过小孙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心。
“嗯,带他去看了水车,还在木工房外边捡了木块耍。”杨定军汇报着,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
这时,老爹杨亮和哥哥杨保禄也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从外面回来了,他们今天终于确定了外城西面城墙的具体走向和几处关键炮位的选址。爷爷杨建国稍晚些也背着手踱了进来,指间还夹着一卷刚画好的草图。
晚餐是馒头、一碟咸萝卜干和一碗排骨汤。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着彼此碗筷的轻微碰撞声,气氛便显得格外踏实。饭桌上,大人们会简单地交流几句今天的要务,杨定军默默地扒着饭,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庄园正在以一种坚定而缓慢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饭后,油灯的灯芯被拨亮了一些。杨亮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今晚的“私塾”内容,他看了看在诺丽别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儿子当当,又看了看虽然面带倦色但眼神依旧清亮的杨定军,忽然用一种很低的声音问道:“定军,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学识,想方设法地保留下来,甚至冒着风险教给你们吗?”
杨定军放下手里正在把玩的一块光滑木片,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因为……这些知识好用。能让庄子里的人少生病,能让工坊出的铁器更结实,能让咱们活得更容易些。”
杨亮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灯火,显得有些悠远:“没错,这是最实在的好处。但这些知识,它们不仅仅是工具。它们更像……像火种。我们带来的那些实在物件,终有一天会彻底朽烂、消失,就像那些手机和平板。但知识不会。只要还有人能理解它,记住它,并且懂得如何运用它,这火种就能一直传下去,甚至……能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开出不一样的花。我们希望你和保禄,希望当当,还有庄子里所有愿意学、也能学进去的孩子,将来都能成为保管这火种的人。不是为了变回我们来的那个世界,那是不可能的。而是为了……让脚下的这个世界,因为这一点点的星火,将来能变得,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杨定军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里全部的重量,但老爹语气里的那份郑重和深切的期望,他感受到了。他扭头看了看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又回头看了看屋内这盏不算明亮、却顽强燃烧着的油灯,以及灯光下家人们或沧桑、或年轻、或稚嫩的面孔,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双脚分明踩在坚实的中世纪泥土上,但他的魂魄里,却承载着来自遥远星海的、既沉重又充满希望的微光。他知道,今晚的“私塾”又要开始了。听爷爷说,这次要给他讲解的是,如何精确计算水流的冲力,来设计一种比现在用的更省力、出粉率也更高的水磨盘。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和松脂气息的空气,振作了一下有些困倦的精神,准备迎接又一个充满理性与奇思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