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沈星河被厨房传来的水流声惊醒。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光里，他摸过手机看时间，屏幕亮起时映出旁边空荡荡的枕席，余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他披了件厚外套走到客厅，看见苏晚正站在水槽前洗手。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涌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浅色的地砖上，像片被风吹歪的芦苇。
“怎么起这么早？”沈星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苏晚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指尖在晨光里划出细碎的银线：“睡不着，索性起来准备早饭。”她转身时，沈星河才发现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还是那件藏青色的羽绒服，袖口磨出了点毛边，是去年冬天他们一起在折扣店买的。
厨房的案板上摆着两碗刚盛好的小米粥，热气裹着淡淡的米香往上飘，在顶灯的玻璃罩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三个白胖的包子躺在盘子里，褶子被蒸得发胀，隐约能看见里面透出的油光。
“刚热好的，快吃吧。”苏晚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自己拿起个包子咬了小口，“这家的皮还是这么喧腾，上次林小满说像云朵。”
沈星河喝着粥，视线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光秃秃的树枝上积着层薄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撒盐似的。他忽然想起昨晚晾在阳台的校服，忙起身走过去看——蓝色的布料已经冻得发硬，衣角还挂着串冰凌。
“校服冻住了。”他用手指碰了碰，冰凌脆生生地断了，“要不今天别穿了？”
苏晚跟过来，呵着白气搓了搓手：“没事，我揣怀里捂捂就软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校服叠成方块，塞进羽绒服内侧的口袋，胸口立刻鼓出个方方正正的轮廓，“小满说今天要穿这个给我们表演新学的舞蹈。”
沈星河看着她把保温盒放进背包，里面装着昨晚剩下的半块苹果派。铝箔纸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仿佛能闻到那股混着肉桂的甜香，和三年前在看守所会见室闻到的一模一样——那天苏晚也是这样，把亲手做的饼干藏在文件袋里，偷偷塞给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七点整，他们踩着薄雪往公交站走。路面结着层冰，每走一步都要打滑，苏晚攥着他的手不敢松开，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路边的早餐摊支起了蓝布棚，油条在热油里翻滚出金黄的浪，摊主老陈正用铁夹子把炸好的油条捞出来，油星溅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沈律师，苏检察官！”老陈隔着老远就打招呼，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被风吹得飞起来，“今天这么早？要不要带两根油条？”
苏晚笑着摆摆手：“不了陈叔，我们赶时间。”她拉着沈星河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弹簧上，“上次林小满说油条像金箍棒，非要举着拍照。”
公交站台已经站了不少人，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呼出的白气在冷空里撞在一起，又很快散开。沈星河数着雪地上的脚印，有双小小的棉鞋印特别显眼，鞋尖还沾着片干枯的枫叶，像是从哪个幼儿园的花坛里带出来的。
“车来了。”苏晚拽了拽他的袖子。
绿色的公交车顶着雪慢悠悠地靠站，车门打开时涌出股暖气，混着车厢里的煤烟味扑面而来。沈星河先上去刷卡，回头时看见苏晚正弯腰帮个老太太捡掉在地上的布袋，布袋里露出半截红萝卜，冻得硬邦邦的。
“谢谢您啊姑娘。”老太太颤巍巍地攥着扶手，“这萝卜是给小孙子捎的，他就爱吃我腌的萝卜干。”
苏晚笑着说没事，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沈星河挨着她坐好，看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小的保温壶，拧开盖子倒出点热水，递到老太太手里：“您暖暖手吧。”
车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得像盐粒，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沈星河看着路边的景象一点点往后退：早点摊的蓝布棚被风吹得鼓鼓的，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小跑着，早点铺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是青灰色的，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地飘向天空。
“到儿童乐园还有三站。”苏晚数着站台牌，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你看那家玩具店。”
沈星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橱窗里摆着排旋转木马模型，粉色的底座上亮着串小灯，在雪天里显得格外暖。最显眼的是匹白色的木马，鬃毛上缀着小亮片，和林小满照片里骑的那匹一模一样。
“等会儿回来买一个吧？”他掏出手机扫了眼价格，“三十块，不算贵。”
苏晚刚要点头，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眼屏幕，接起来时声音放得很轻：“是我……嗯，快到了……好，我们在门口等你。”挂了电话她往窗外看了眼，“林小满妈妈说已经在门口等了，还给我们带了热豆浆。”
公交车到站时，雪突然下大了。沈星河撑开伞，把大半伞面都往苏晚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很快就落满了雪。儿童乐园的铁门紧闭着，铁栏杆上挂着串红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红绸子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道残影。
“在那儿呢。”苏晚指着不远处的长椅。
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正抱着个孩子坐在长椅上，孩子裹得像个，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见他们走过来，女人立刻站起来，怀里的孩子突然挣着要下地，嘴里喊着“苏阿姨”，声音脆得像冰凌相碰。
“慢点跑。”苏晚蹲下来接住扑过来的小身子，羽绒服被撞得往两边敞开，露出里面暖乎乎的校服，“看，你的校服我带来了。”
林小满摸着自己的校服，小脸蛋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点鼻涕：“苏阿姨，你看我新学的舞蹈。”她甩开妈妈的手，在雪地上踮着脚尖转圈，红色的小棉靴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圆圆的小坑，“老师说我像小天鹅。”
沈星河把保温盒从背包里拿出来，刚打开盒盖，甜香就漫了出来。林小满立刻不转圈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苹果派：“是苏阿姨做的吗？比幼儿园的香多啦！”
女人接过沈星河递来的豆浆，指尖触到温热的塑料杯时抖了一下：“昨天她爸爸托人捎来个布偶，小满抱着睡了半宿。”她看着女儿小口啃着派，睫毛上沾着的雪粒慢慢化成水，“其实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想爸爸的。”
苏晚帮林小满擦掉嘴角的奶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纸青蛙：“还记得这个吗？”她用指尖在青蛙背上轻轻一按，纸青蛙就“啪”地跳了起来，正好落在林小满手心里。
“会跳的青蛙！”林小满把纸青蛙举得高高的，红色的手套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爸爸钱包里也有一个，是上次苏阿姨折的！”
沈星河看着她们蹲在雪地里玩青蛙，苏晚的羽绒服上落了层薄薄的雪，像撒了层糖霜。他想起昨天在法院看到的调解书，最后一页签着林小满父亲的名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墨水晕开的地方，像是滴过眼泪的痕迹。
“该去医院了。”苏晚看了眼时间，把剩下的苹果派放进保温盒，“跟妈妈说再见。”
林小满抱着纸青蛙，突然踮起脚在苏晚脸上亲了口，冰凉的小嘴唇印在她脸颊上：“苏阿姨，下次还来教我折青蛙好不好？”
女人把女儿搂进怀里，眼眶红了：“等她爸爸……出来了，我们请你们吃饭。”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其实他就是太冲动了，不是坏人。”
公交车再次启动时，沈星河看着窗外的儿童乐园越来越远，林小满红色的身影还站在铁门里挥手，像朵在雪地里燃烧的小火焰。苏晚把脸贴在玻璃上，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玻璃，她用指尖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下站到医院。”沈星河帮她把歪了的围巾系好，“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叫乐乐。”苏晚从背包里拿出幅画，边缘被折得有些发皱，“他妈妈昨天发来的，说乐乐画了整晚。”
画上是片紫色的天空，两个穿着制服的小人牵着个戴蓝帽子的小男孩，脚下的草地涂成了奇怪的绿色。沈星河认出那是苏晚的检察制服，胸前的徽章被涂成了金色，像块小太阳。
“他说蓝色帽子是超人的标志。”苏晚用指尖点着画里的蓝帽子，“化疗的时候戴着，就不怕疼了。”
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冷得像冰窖。沈星河推开病房门时，正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床沿画画，蓝帽子歪在一边，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听见动静，孩子立刻回过头，手里的蜡笔“啪嗒”掉在地上。
“苏阿姨！”乐乐扑过来抱住苏晚的腿，蓝帽子滚到沈星河脚边，“我画了你们！”
沈星河捡起帽子，发现里面缝着层软软的绒布。孩子的妈妈从洗手间出来，眼睛红红的：“昨天护士说费用够了，多亏了你们……”她抹了把脸，声音哽咽着，“他昨晚说要画个太阳，说要送给帮他的叔叔阿姨。”
苏晚把画贴在病床对面的墙上，紫色的天空刚好对着窗户。雪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画上的金色徽章上，反射出细碎的光。乐乐指着画里的小人，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苏阿姨，这是沈叔叔，我们在彩虹下面跳舞。”
沈星河看着孩子因为化疗而消瘦的脸颊，忽然想起公文包里的旋转木马。他刚要拿出来，乐乐突然掀开被子：“我给你们表演新学的魔术！”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颗水果糖，攥在手心晃了晃，再张开时糖不见了，“厉害吧？老师教我的！”
苏晚笑着说厉害，眼角却悄悄红了。沈星河把旋转木马放在床头柜上，拧开开关，粉色的底座立刻亮起灯，木马随着音乐慢慢转动。乐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小手跟着节奏拍起来，在被子上拍出轻轻的响声。
离开医院时已经中午了，阳光把雪地照得白茫茫的，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晚走在前面，沈星河看着她踩出的脚印，忽然发现她的步伐比平时慢了些，像是在数着地上的砖块。
“累了？”他快走几步追上她，“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苏晚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是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着彩光：“乐乐塞给我的，说能甜一整天。”她剥开糖纸，把半颗糖塞进他嘴里，“果然很甜。”
沈星河含着糖，甜味顺着舌尖往心里钻。他看着苏晚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发梢，忽然想起昨晚她绣着星星的手套，想起保温盒里剩下的苹果派，想起雪地里那个红色的小小身影。
风从街角吹过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凉凉的。苏晚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天空：“你看，云像。”
沈星河抬头望去，淡蓝色的天上果然飘着朵大朵的云，白得像刚蒸好的馒头。阳光穿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他忽然觉得，这冬日里的阳光，和苏晚口袋里的糖一样，都是顶甜的东西。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已经被暖得软软的，“回家煮面条吃。”
雪地上的脚印被风吹得渐渐模糊，但新的脚印还在不断延伸，像条长长的线，一头连着身后的温暖，一头通向远方的光亮。沈星河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想起苏晚常说的那句话——冬天再冷，只要往前走，总会遇见暖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