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推开单元门时,寒气像针一样扎进领口。他把围巾又紧了紧,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开,混着楼道里飘来的白菜炖肉香。三楼的声控灯坏了三天,他摸黑踏上台阶,指尖触到栏杆上的冰碴时,忽然想起苏晚说过要在这儿装盏感应灯。
“咔嗒”一声,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门内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他推门进去,暖空气裹着甜香涌过来——苏晚正踮脚够吊柜里的糖罐,浅蓝色居家服的衣摆扫过暖气片,带起一阵细碎的灰尘。
“回来了?”她转过身,发梢沾着点面粉,“刚想烤个苹果派,烤箱预热好了没?”
沈星河放下公文包,视线落在料理台上的铝箔纸上。三个被切成两半的苹果并排躺着,果核被挖得干干净净,边缘已经氧化成浅褐色。他记得苏晚总说这种本地小国光酸得够味,烤透了却比蜜糖还甜。
“预热好了。”他走过去帮她把糖罐拿下来,玻璃罐壁上凝着层水汽,“今天法院那边怎么样?”
苏晚往苹果里撒着肉桂粉,手腕顿了顿:“林小满的抚养权判给母亲了。”她用银勺把果馅塞进派皮,酥皮被压出细密的纹路,“她父亲在调解室里哭了半宿,说以后见不着孩子了。”
沈星河靠在料理台边,看着她把派盘推进烤箱。淡金色的火光从观察窗透出来,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苏晚的样子,她穿着检察院的制服站在法庭门口,手里捏着份卷了角的卷宗,睫毛上还沾着雪粒。
“我去接你的时候,看见他蹲在法院门口抽烟。”沈星河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烟蒂堆了小半盒,估计是抽了挺久。”
烤箱发出“叮”的轻响时,苏晚正对着手机屏幕出神。沈星河凑过去看,是张儿童乐园的照片,穿粉色棉袄的小女孩骑在旋转木马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下面有行小字:“小满说想爸爸了”。
“明天去看她吗?”他帮她把烤好的派取出来,焦糖色的酥皮上裂开细密的纹路,甜香漫得满屋子都是。
苏晚用刀把派切成六块,瓷盘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约了上午十点。”她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被春风吹开的涟漪,“她说要教我折会跳的青蛙,上次在调解室折的那个,被她爸爸当成宝贝收在钱包里了。”
沈星河把盘子端到客厅,落地窗外的路灯刚好亮起来。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的,大片大片粘在玻璃上,很快化成蜿蜒的水痕。他想起下午在法院走廊看见的那排公告栏,林小满父亲的名字被红笔划掉了,旁边贴着张新的公告,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囚服,眉眼却和旋转木马上的小女孩有几分相似。
“尝尝?”苏晚递过来一把叉子,“是不是太甜了?”
沈星河叉起一小块送进嘴里,酥皮在舌尖化开,苹果的酸混着肉桂的暖香漫开来。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烤的苹果派,也是这样的味道,炉火烧得旺,烟囱里冒出的烟在雪地里画出淡淡的灰线。
“正好。”他看着她把剩下的派装进保温盒,“明天带给小满?”
苏晚点点头,把保温盒放进冰箱:“她上次说在幼儿园吃的苹果派,不如我做的好吃。”她关冰箱门时,冷藏室的灯光在她脸上晃了一下,“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案子,被告方同意和解了吗?”
沈星河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夹在里面的庭审记录被折出深深的印痕。他想起那个戴眼镜的年轻母亲,在调解室里反复摩挲着儿子的学籍卡,指腹把照片上的笑脸蹭得发毛。
“赔了四十二万。”他把文件放在茶几上,“够孩子做三次化疗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路灯的光晕里浮动着无数雪粒。苏晚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手指在结着薄冰的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沈星河看着她的侧影,忽然发现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像粒被冻住的星子。
“还记得去年冬天吗?”苏晚转过身,睫毛上沾着点水汽,“我们去看守所会见,回来的时候车陷在雪窝里了。”
沈星河当然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比今天还大,他们在国道边等了两个小时救援,苏晚把暖手宝都让给了他,自己冻得嘴唇发青,却还在念叨着卷宗里的关键证词。后来还是个开拖拉机的老乡帮忙把车拖出来的,车座上沾着的麦秸秆,他们清理了好几天。
“你当时说,要是能有杯热可可就好了。”沈星河从橱柜里拿出可可粉,“现在做还来得及。”
热水冲进马克杯时,可可粉打着旋儿沉下去,褐色的液体渐渐变得浓稠。苏晚捧着杯子呵气,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明天见完小满,去看看那个孩子吧?”她用指尖敲了敲茶几上的文件,“他妈妈说他画了幅画,非要送给帮他打官司的叔叔阿姨。”
沈星河把另一杯可可递给她,杯壁上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想起下午在医院看到的那幅画,蜡笔涂的天空是奇怪的紫色,两个穿着制服的小人站在彩虹下面,手里牵着个戴帽子的小男孩。护士说那孩子化疗后掉光了头发,总戴着顶蓝色的毛线帽。
“好啊。”他看着苏晚把杯子里的可可喝了大半,杯底剩下的残渣像幅模糊的地图,“顺便问问他,能不能把那幅画送给我们。”
烤箱的余热还没散尽,暖融融的空气裹着苹果派的甜香在屋里打转。沈星河忽然发现客厅的暖气片上搭着双毛线手套,藏青色的,指尖处绣着小小的星星图案。他记得这是苏晚上个月织的,说是冬天骑车戴正好。
“手套织好了?”他走过去拿起一只,毛线的纹路里还残留着体温。
苏晚正把文件收进公文包,闻言笑了笑:“试了好几次才弄明白怎么收针。”她走过来帮他把手套戴在手上,指尖穿过柔软的毛线,轻轻握住他的掌心,“明天降温,记得带上。”
沈星河看着她把公文包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忽然注意到她的皮鞋鞋跟处沾着片干枯的银杏叶。他想起秋天的时候,他们总在下班后绕路去护城河散步,满地的银杏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明天早上去买两笼包子吧?”苏晚把围巾挂在衣架上,“上次那家店的猪肉大葱馅,小满说比幼儿园的好吃。”
沈星河“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阳台的方向。晾衣绳上挂着条蓝色的小学校服,衣角还在滴着水,在瓷砖地面上积出小小的水洼。他想起林小满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因为胸前的小红花是老师亲手绣的。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光秃秃的树枝映在窗玻璃上,像幅淡墨画。沈星河走过去拉上窗帘,厚棉布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也把满室的暖光拢成了个温柔的茧。
“该睡觉了。”苏晚关掉客厅的灯,走廊的夜灯亮起来,在地板上投下圈昏黄的光,“明天还要早起呢。”
沈星河跟着她走进卧室,床头柜上的台历翻到十二月,红笔圈着个小小的日子。他记得那是苏晚的生日,去年这时候,他们在加班的办公室里分吃了块过期的蛋糕,奶油硬得像块蜡,却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晚安。”苏晚躺进被窝,把半张被子往他这边推了推。
沈星河关上台灯,黑暗中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他侧身看着苏晚的睡颜,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发梢扫过他的脖颈,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苏晚迷迷糊糊地说:“明天……别忘了带苹果派。”
沈星河往她身边凑了凑,把她揽进怀里。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画出道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远方的路。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常说,冬夜里的炉火最旺,因为要照着赶路人回家的方向。
“忘不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得像片雪花,“都记着呢。”
黑暗中,苹果派的甜香还在空气里弥漫,混着暖气片的暖意,在寂静的冬夜里织成张柔软的网。沈星河闭上眼睛,感觉苏晚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像只找到温暖巢穴的小兽。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会踩着未化的积雪去买热腾腾的包子,会在儿童乐园门口看见等在那里的小女孩,会把带着余温的苹果派放进她冻得通红的小手里。而此刻,炉火在窗外的寒夜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守着这满室的暖光,和光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