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刮在窗纸上沙沙响。李长工蹲在堂屋角落,正把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往蓝布包里塞,动作慢得像在数针脚。他今年三十五,颧骨上的冻疮红得显眼,手指蜷着,还带着前几日挑水冻裂的口子。
“李叔,你这是……要走?”孙有财揣着袖子进来,眼瞅着那布包要扎口,嗓门陡然提了些,“不是说好了?你欠咱家那笔钱,得在这儿做重活抵完才算完,不是还有几年吗?”
李长工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声音闷得像蒙了层灰:“孙少爷,钱早还清了。”
“清了?”孙有财更纳闷,转身就往里屋冲,“娘!你快出来看看,李叔说他不欠咱钱了,要回老家!”
孙婶掀着棉门帘出来,青布围裙还没解,眼底的青黑藏在鬓角碎发后。她看了眼角落里的李长工,又转向儿子,嘴角扯了扯,勉强地笑着说:“是清了,有财。”
“怎么就清了?”孙有财急得跺脚,“前儿你还说他得再帮咱种完开春的麦子……”
“不用了。”孙婶打断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角,指节泛白。她没提上个月偷偷去镇上药铺抓的那副堕胎药,更没提那没来得及成形、就跟着一碗黑汤药走了的孩子。
她只对着儿子重复了一遍,语气硬了些,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李叔老家有事,该回去了。他这个年纪,也该回老家,找个实在人过日子,生个娃了。”
李长工这时终于扎好了布包,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一声。他没看孙婶,只对着孙有财拱了拱手,声音还是闷的:“孙少爷,往后多帮衬着你娘些。”说完,便扛着布包,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院门,风雪瞬间裹住了他的背影。
孙婶站在原地,望着那扇敞开的院门,嘴角的苦涩一点点漫上来,直到眼眶发潮。她抬手抹了下,只摸到满手的凉。
李长工走后的第七天,孙婶就倒在了炕上。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发起高热,脸烧得通红,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孙有财急得在屋门口打转,福英端着熬好的姜汤进来,粗布袖口蹭得满是炭灰。
“孙婶,再喝点吧,发发汗能好些。”福英把碗递到孙婶嘴边,声音放得极轻。孙婶勉力张了张嘴,刚沾到一点热气,就偏头咳了起来,咳得浑身发颤。
等孙婶喘匀气,福英才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院角那担粪水还等着浇菜,西厢房的玉米棒子也得趁晴天摊开晒,这些从前都是李长工的活,如今全压在了她身上。
“娘,福英姐都快累垮了,要不咱再找个长工吧?”孙有财凑到炕边,看着福英忙碌的背影,小声提议。
孙婶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空荡荡的院坝上,那里还留着李长工劈柴时溅下的木屑。她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不用……让她歇会儿,活儿我来想办法。”
“孙婶,我不累。”福英正好进来收拾碗筷,听见这话连忙摆手,“您安心养病,挑粪水、扛玉米这些活,我扛得住。”她说着,把袖子又往上卷了卷,露出胳膊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孙婶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她知道,福英嘴上说着不累,夜里却常坐在灶房门口揉腰。可她没法开口留李长工,更没法跟儿子说,自己这场病,是因为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愧疚和牵挂。
福英收拾好东西,扛起墙角的粪水桶就要往外走。孙婶突然叫住她:“福英……”
“哎,孙婶您说。”福英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孙婶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路上慢点,别摔着。”
福英点点头,笑着应了声“知道了”,转身走出了屋门。院子里很快传来水桶晃动的声响,孙婶望着天花板,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