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婶的病好得快,不过三五日,就能下床走动了。这天一早,她翻出压在箱底的蓝布碎花袄,又对着铜镜细细梳了发髻,还抹了点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雪花膏。
“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孙有财啃着窝头从外屋进来,见她这副打扮,不由好奇地问。
孙婶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去镇上找你王婶她们喝茶,好些日子没见了。”
“那家里的活……”孙有财话还没说完,就见福英扛着锄头从院外进来,裤脚沾着泥,额头上满是汗。她刚从地里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拔的青菜。
“福英,你回来得正好。”孙婶转过身,语气自然得像是吩咐寻常事,“我去镇上一趟,中午不回来吃饭了。院里的鸡你记得喂,还有西厢房的玉米,傍晚前得收进仓。”
福英擦了擦汗,把青菜放在灶房门口,点头应道:“知道了孙婶,您放心去。”
孙有财在一旁听着,突然插了句嘴:“娘,您让福英姐一个人做这么多活,她不累吗?”
孙婶瞥了他一眼,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帕子,慢悠悠地说:“她是咱家的童养媳,干这些活不是应该的?再说了,往后家里不就指望她做农活养着咱娘俩?我歇着也是应该的。”
这话刚好被端着水出来的福英听见,她的脚步顿了顿,手里的木盆晃了晃,水溅出几滴在地上。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蹲下身,用抹布把水擦干净。
孙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拿起包袱就要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叮嘱:“有财,你要是饿了,就让福英给你煮碗面。别自己瞎折腾,小心烫着。”
“知道了娘。”孙有财应着,又低头啃起了窝头。
福英站起身,看着孙婶走出院门的背影,又看了看满院等着收拾的农活,轻轻叹了口气。她没说什么,只是拿起墙角的扫帚,默默扫起了院坝里的落叶。
镇上的茶馆里,孙婶和几个小姐妹围坐在一桌,面前摆着瓜子和茶水。王婶笑着打趣她:“你这身子刚好就出来了,家里的活不用管?”
孙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带着几分得意:“有福英呢,那丫头能干,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能扛。我呀,往后就等着享清福了。”
姐妹们纷纷附和着,笑声在茶馆里散开,却没人知道,此刻在孙家的院子里,福英正扛着沉甸甸的玉米袋子,一步一步往仓房走,汗水浸湿了她的粗布衣裳。
天还没亮透,院坝里就传来水桶碰撞的声响。福英挑着粪水桶,脚步稳实地往菜地走,桶沿晃出的浊水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晨露冲淡。她得赶在太阳出来前把菜浇透,傍晚还要赶去镇上卖菜——孙有财的学费,就指着这几畦青菜。
“福英姐,你起这么早?”孙有财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看见她汗湿的后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福英放下担子,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说:“早点浇完菜,晌午好把熟了的摘下来,傍晚赶去镇上能卖个好价钱。你学堂的学费,还差着些呢。”
孙有财低下头,声音小了些:“辛苦你了,福英姐。”
“傻弟弟,说这些干啥。”福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挑起担子往菜地走。正午的太阳最毒,她蹲在菜地里摘菜,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菜叶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傍晚时分,她把满筐青菜搬上马车,又仔细用布盖好,才牵着马往山路走。
这山路陡得很,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平日里连男人走都得小心翼翼。刚走没多远,马蹄突然打滑,马车猛地晃了一下,福英连忙死死拽住缰绳,手心被勒得通红。
“吁——”她稳住心神,慢慢把马往路中间引,声音带着点颤,却没半分退缩,“别怕,咱们慢慢走,卖了菜,有财就能上学了。”
刚过最险的那段坡,就遇见了同村的张大叔。他看着福英一个人牵着马车,不由咋舌:“福英丫头,你咋一个人走这山路?这太危险了!”
福英擦了擦脸上的灰,笑着说:“张大叔,没事,我慢点开就行。有财的学费还没凑够,这菜得赶去镇上卖。”
张大叔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壶水:“你这孩子,太实在了。快喝点水,路上当心点,实在不行就等明天,叫上村里的汉子帮你。”
“谢谢您,张大叔,不用麻烦了。”福英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又牵着马继续往前走。等她赶到镇上的菜市场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还有不少晚归的食客来买菜。她守着菜摊,直到把最后一把青菜卖完,才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往回走。
回到家时,孙婶已经睡了,孙有财还在等着她。见她回来,他连忙迎上去:“福英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娘说你……”
“说我啥?”福英笑着打断他,把钱袋递过去,“你看,今天卖了不少钱,学费差不多够了。”
孙有财捏着钱袋,眼眶突然红了:“福英姐,你以后别一个人走那山路了,太危险了。”
福英揉了揉他的头,把马牵进马棚:“没事,我小心着呢。你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说完,她又转身去收拾院里的担子,月光洒在她身上。
月亮挂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洒下一片清辉。福英洗完最后一只碗,搬出竹筛子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地将白天晒半干的小鱼干摊开,指尖轻挑着剔除杂质。竹筛里的鱼干还不多,零零星星铺着一层,是她这半个月在溪边守着捉到的。
“福英姐,你又在弄小鱼干啊?”孙有财拿着本旧书从屋里出来,见她低头忙碌的样子,便凑了过去。
福英抬头笑了笑,指尖捏起一条小鱼干对着月光看了看:“嗯,得趁夜里风凉再晾晾,免得明天天热捂坏了。等攒够一大袋,就能卖给镇上的干货摊,又能换些钱补贴家用。”
孙有财摸了摸竹筛边缘,轻声说:“我娘今天还说,家里的盐不多了。”
“知道啦,”福英应着,把挑好的鱼干重新摆匀,“等下次去镇上卖菜,我就顺便买些盐回来。你别担心这些,好好把书念好就行。”
这时,屋里传来孙婶翻身的声响,紧接着是她略带不耐烦的声音:“有财,都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唠啥?明天不打算上学了?”
孙有财身子一僵,连忙应道:“知道了娘,我这就进去。”他又看了眼福英,小声说:“福英姐,你也早点歇着,别太累了。”
福英点点头,看着他进屋关上门,才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鱼干。夜风卷起竹筛里的碎鱼鳞,落在她的粗布袖口上,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那些小鱼干,像是看着一点点攒起来的希望。
等终于把所有鱼干都晾好,她才拿起竹筛,轻轻靠在屋檐下通风的地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拍了拍手上的灰,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自己那间小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