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李静困倦而惊疑地看着陈远。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亮得有些反常,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陈远让她靠近些,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去找王社工,让她想办法,放出风声。”
“风声?”李静不解。
“就说,”陈远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带来细密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我伤得很重,但最近想起来一些事情……关于出事那天,除了操作,好像还看到了点别的。比如……工地上除了我们的人,好像还有别的车,或者别的生面孔在附近转悠。我记不清了,脑子乱,但总感觉不对。”
李静愣住了。“远哥,你……你真的看到了?”
陈远摇摇头,眼神冰冷而清醒:“没有。出事前我在专心操作,什么也没注意。但江大川不知道我有没有看到。那些躲在暗处、模仿旧记号送东西的人,也不知道。”
李静明白了他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要……让他们互相猜疑?可这太危险了!万一他们觉得你看到了什么关键,不是更想除掉你?”
“不放出风声,他们就不想除掉我了吗?”陈远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电话都打到医院了。他们没耐心了。放出风声,让他们以为我手里可能有对他们不利的‘记忆’,短时间内,他们反而可能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会想办法来‘确认’或者‘封口’,而不是简单地制造‘意外’。只要他们动起来,就可能露出破绽。”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妻子苍白惊恐的脸,语气稍稍放缓,却更显沉重:“而且,如果真是两拨人,或者江大川手下有人背着他搞鬼,这风声放出去,江大川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去查?会不会内部先乱起来?”
李静被这个大胆而危险的想法惊呆了。这无异于在饿狼环伺的绝境中,主动摇晃手里本不存在的肉,试图引起狼群的争夺和内讧。成功了,或许能赢得一丝喘息之机;失败了,立刻会被撕得粉碎。
“这能行吗?王社工……她会同意帮忙吗?”李静声音发颤。
“试试。”陈远闭上眼,疲惫掩盖不住那份孤注一掷的狠厉,“我们没有别的牌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张可能搅乱局面的牌。告诉王社工,风声要放得模糊,不能说得太具体,最好是那种‘病人神志时好时坏,偶尔说胡话提到点东西,家属也拿不准是真是假’的感觉。让她通过最可靠、最迂回的关系放出去,绝对不能让人查到是我们主动放的消息。”
李静的心怦怦直跳。她看着丈夫瘦削而坚毅的侧脸,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这个男人,曾经用肩膀扛起家庭,如今躺在病床上,只能用他残存的智慧和勇气,去下这一盘生死未卜的险棋。她感到无边的恐惧,也感到一种悲壮的酸楚。
“好。”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答应了,“我去跟王社工说。”
天亮后,李静找了个机会,避开小宝,在开水房附近拦住了前来探望的王芳。她把陈远的想法低声说了出来。
王芳听完,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脸上表情变幻不定。“陈大哥……这是在玩火。”她最终说道,语气凝重,“这风声一旦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而且,我们怎么保证风声能‘恰到好处’地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又不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万一被警方误解我们在编造证据,或者被媒体捕风捉影……”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李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压抑着,“王社工,你看到那些账单了吗?你看到我男人躺在床上下不了地的样子了吗?你看到我两个孩子了吗?我们等不起,也耗不起了。哪怕是火坑,也只能试着跳一跳,看能不能把火引到别处去。”
王芳看着李静通红的眼睛和微微发抖的肩膀,想起陈远那双在病痛和焦虑中依旧不肯熄灭的眼睛,心里那点职业性的谨慎和风险规避的考量,被一股更原始的、想要帮助这个绝境家庭搏一把的冲动压了下去。她自己也清楚,常规的途径已经几乎走不通了。
“我明白了。”王芳终于点头,声音也压得很低,“这件事,我不能用我平常的关系网。我想办法,找一个绝对可靠、嘴巴严实,而且和那些三教九流有点边缘接触、但又不会直接关联到我们的人。消息会包装成‘医院护工闲聊听病人家属焦虑提起’的闲话,非常模糊。能不能传到位,传到谁耳朵里,效果如何……我无法保证。”
“这就够了。”李静紧紧抓住王芳的手,泪水终于滑落,“谢谢你,王社工。真的……谢谢你。”
王芳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那双手冰凉而粗糙。她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线生机,还是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悬崖。
风声的放出,需要时间和契机。在这之前,生活依然被沉重的现实压着。
陈远开始更加“配合”治疗和康复。他不再抗拒镇静药物,甚至在医生查房时,会表现出比平时更多的疲惫和“神思恍惚”。他会对着空气喃喃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然后在李静呼唤时“惊醒”,茫然地问“我刚才说了什么”。他会向护士询问“有没有人来看过我”,得到否定回答后,又陷入沉默,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安。
他在演戏。演一个被重伤和后遗症困扰,记忆混乱,可能掌握着某些危险碎片的病人。这戏演得他心力交瘁,每一次“恍惚”都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但他必须演下去,为自己放出的“风声”增加可信度。成年人的无奈,有时在于你不仅要承受真实的苦难,还要主动戴上另一副更痛苦的面具,去博取那一点点渺茫的胜算。
李静则配合着他。当陈远“说胡话”时,她会露出担忧焦虑的神情,低声安抚,偶尔还会追问一句“你看到什么车了?什么样的人?”,然后又在陈远摇头表示记不清时,叹息着帮他擦汗。他们的表演粗糙而笨拙,但在充满生老病死的医院里,一个重伤病人出现精神波动,家属忧心忡忡,再正常不过。
唯一难以完全瞒过的是小宝。孩子敏锐地感觉到父母之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紧张的、不同于单纯害怕的气氛。他变得更加沉默和观察,有时会偷偷盯着“发呆”的爸爸看很久,小脸上写满了不解和不安。
经济上,那笔教育基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暂的水花。催缴单暂时没有了,但每日清单上不断增加的数字,像一条贪婪的舌头,不断舔舐着账户里所剩无几的余额。李静开始偷偷询问护士,哪些基础的消炎药和营养液是医保范围内的,哪些昂贵的辅助药物是否可以暂时不用。她甚至在医院食堂打最便宜的饭菜时,会多要一点免费的汤,泡着饭吃,省下菜钱。
王芳那边暂时没有关于“风声”进展的消息。她只是每天出现,带来一些日常用品和鼓励,眼神交流间,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紧张。
几天后,一个微小的、不知是否与“风声”有关的变化出现了。
那个之前偶尔来送快递、总在中午出现的快递员,没有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年纪更大的快递员,而且只在上午送件。医院保卫科似乎也调整了住院部大厅的巡逻岗哨时间。
另外,刘医生在一次查房时,看似无意地对陈远说:“你最近精神好像不太稳定,除了身体疼痛,是不是还总想事情?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就别硬想,先养好身体要紧。” 说这话时,刘医生的眼神意味深长。
陈远心中一动。是刘医生自己观察到的?还是有人通过医院方面,委婉地向他传递了某种“关心”或“警告”?
他不知道。线索依然破碎,反馈模糊不清。他下的这步险棋,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漆黑的深潭,听不到落底的声响,只有一圈圈无声扩散的、未知的涟漪。
等待反馈的过程,比单纯的等待攻击更加煎熬。因为你不知道那涟漪最终会带来救命的绳索,还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这天夜里,陈远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梦见他放出的“风声”变成了实质的利刃,从四面八方射向病房,射向李静和孩子。他浑身冷汗,喘息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李静立刻醒来,握紧他的手。“没事,远哥,没事的。”她低声安慰,声音里同样充满了不确定的恐惧。
陈远反握住她的手,力度很大。他看着黑暗中妻儿模糊的轮廓,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棋已落下,无论前方是绝境还是生机,他都只能沿着这条自己选择的、布满荆棘的路,走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的选择,只有不得不做的抉择。而有些抉择一旦做出,就只能背负着全部的重量,在迷雾中,孤独地前行。磷火在前方闪烁,不知是指引,还是诱人堕入深渊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