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黄昏,光线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一种浑浊的、带着铁锈气息的灰黄,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病态的条纹。陈远躺在床上,睁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的疲惫如同浸透水的棉被,沉重地覆盖着他,但大脑深处某个角落,却像坏掉的警报器,断续地发出尖锐却模糊的鸣响。
左手手背的皮肤,在意识聚焦时,会泛起那两道划痕的幻痛。不是真实的疼痛,而是一种神经性的、记忆强化的灼热感。II。保洁员。那双隐藏在橡胶手套下的手,粗糙,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那不是一个偶然的触碰,那是一次精准、短暂、充满风险的投递。像战争片中,在敌人眼皮底下传递的微型胶卷。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郑组长亲自押送、两名精干人员监视的短暂擦肩瞬间,完成这个动作。这需要多大的胆量和时机把握能力?这个“II”,是对之前“121”或“23”的补充?还是一个新的、独立的指令?如果是补充,补充什么?如果是新指令,指令什么?
而王芳的“小心 121”……陈远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个“121”与他听到的敲击节奏“”的前三位直接相关。王芳知道这个“121”,她为此感到恐惧,并试图警告他。但她知道完整的“”吗?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是她自己发现了什么,还是有人告诉了她?留下字条时,她处于怎样的境地?恐惧?被监视?还是仍有相对的自由,只是预感不妙?
问题太多,答案一个都没有。只有那颗消失的黑色颗粒,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陌生气味,证明着他离开期间,这个空间被彻底地、专业地清理过。这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警告:你的一举一动,你保留的任何非常规物品,都在掌控之中。
在这种被全方位监控、信息真伪难辨、自身如同盲人摸象的境地里,陈远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接近极限的眩晕。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过载和失效。就像一台老旧的电脑,同时运行太多无法兼容的程序,屏幕开始闪烁、扭曲,最终可能蓝屏,彻底宕机。
他必须停下来。至少,暂时停下那疯狂运转却毫无结果的猜谜。他需要一点纯粹的、不包含任何信息加工的空白。
他闭上眼睛,尝试清空思绪。但“121”、“II”、“小心”、“别信眼睛”这些词汇和画面,像顽固的水蛭,吸附在意识的表面。他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吸,一呼,感受空气进入鼻腔,充满胸腔,再缓缓排出。很困难,杂念不断侵入,但他强迫自己重复这个简单的生理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音。不是送餐时间。陈远立刻睁开眼,身体依旧保持放松的姿态,但所有感官已经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门开了,进来的是张主任,只有他一个人。他手里拿着笔记本,神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先生。”张主任在惯常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翻开笔记本,而是看着他,“下午出去了?”
“嗯。”陈远应了一声,不多说。
“感觉怎么样?”张主任问,语气像是例行关心,但眼神却带着探究。
“还好。”陈远回答得简短。他不知道张主任对下午的行程了解多少,是仅仅知道他离开,还是知道具体内容。
张主任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陈先生,我负责对你的精神状态进行评估和必要的干预。我的职责是客观、专业。但有些话,作为医生,也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
陈远的心提了起来。张主任很少用这种带着个人倾向的语气说话。
“你现在所处的局面,非常复杂,也非常危险。”张主任缓缓说道,目光落在陈远脸上,“来自调查组的压力是明面上的,你需要应对。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暗流。你可能已经有所察觉。”
陈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听着。
“这些暗流,来源不明,目的不明。它们可能试图向你传递信息,也可能是在误导你,甚至是在测试你、利用你。”张主任的措辞非常谨慎,“你接收到的任何非常规信息,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都需要用十二万分的警惕去对待。不要轻易相信,更不要轻易做出反应。”
这和纸条上的“别信眼睛”似乎有某种呼应,但又有所不同。纸条是警告不要相信“眼睛”(可能指监视者),而张主任是警告不要相信任何“暗流”信息。这是立场不同导致的视角差异,还是……张主任在委婉地承认“暗流”的存在,并提醒他风险?
“张主任,我不明白。”陈远决定试探一下,“您说的‘暗流’是指什么?我在这里,能接触到什么?”
张主任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复杂。“医院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但并非铁板一块。人员流动,物资进出,信息传递……总有一些缝隙。有些人,可能会利用这些缝隙,去做一些超出他们职责范围的事情。而你,现在是一个焦点。”
这几乎是明示了。张主任知道有“缝隙”,知道有人在通过“缝隙”接触他。他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被利用?还是在暗示,这些“缝隙”传递的信息本身不可信?
“我只是想搞清楚我妻子到底怎么了,想保护我的家人。”陈远说,语气里带着真实的痛苦和无力,“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也没能力去分辨那些……缝隙里来的东西。”
“这就好。”张主任似乎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保持清醒,专注于配合正当的调查,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也是对王芳女士最大的帮助。任何试图将你引向别的方向的行为,都可能让你和王芳陷入更深的麻烦。”
他翻开笔记本,转换了话题:“我们继续吧。上次我们谈到你童年时期的一次恐惧经历,今天我想更深入地探讨一下,当时你是如何克服那种恐惧感的,那种应对模式,是否对你成年后的行为产生了影响……”
访谈又回到了心理学评估的轨道上。张主任的问题依旧细腻深入,但陈远能感觉到,对方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问话的节奏不如以往紧凑,眼神偶尔会飘向门口或窗外,仿佛在警惕或等待着什么。
这次访谈时间不长,大约四十分钟后,张主任就合上了笔记本。“今天先到这里。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多休息。记住我的话,保持简单,保持清醒。”
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手放在门把上,回头看了陈远一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了。
门关上,锁舌咔哒作响。
陈远坐在床上,反复咀嚼着张主任的话。“暗流”、“缝隙”、“保持简单,保持清醒”、“不要轻易相信和反应”。这是一个来自评估者、来自系统内部人员的、相对正式的警告。它验证了陈远对“暗流”存在的猜测,但也将“暗流”彻底打上了“危险”和“不可信”的标签。
那么,保洁员的“II”划痕呢?它属于张主任口中的“暗流”吗?如果是,按照张主任的警告,他就应该彻底无视它。可是,那个触碰是如此真实,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度。而且,它发生在王芳的“小心121”字条被揭示之后。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还有,张主任最后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陈远感到自己刚刚试图清空的思绪,又被更复杂的疑虑填满。张主任的警告,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困惑。如果所有“暗流”信息都不可信,那他该如何看待王芳的字条?字条是通过官方渠道(李局)展示给他的,但这能证明字条来源和内容完全可信吗?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官方展示的证据(王芳字条)可能部分真实,但解读权在官方;暗流传递的信息(各种符号)目的不明,真假难辨;而来自系统内相对中立者(张主任)的警告,则将暗流信息一概否定,引导他完全依赖官方渠道。
这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迷宫,每条看似可能的路径,都被巧妙地标示了警告或误导,让你寸步难行。
窗外的铁锈色终于被深蓝的夜色取代。房间陷入黑暗。陈远没有开灯。他喜欢黑暗,黑暗可以隐藏表情,也可以让听觉和直觉变得更加敏锐。
他躺在黑暗中,再次尝试放空自己。这一次,他不再强行驱赶那些念头,而是让它们像水中的杂质一样,自行沉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朦胧,快要睡着的时候,耳朵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声音。
不是通风管的嗡鸣,不是雨声,也不是走廊的脚步声。
是……一种极轻极轻的、有规律的“嘀嗒”声。非常非常微弱,时断时续,像是某种电子设备发出的、电量不足的提示音,或者……是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但被什么东西闷住了。
声音的来源,似乎不在房间内,也不在通风管道。更像是……从墙壁内部,或者楼板夹层中,隐约传来的。
陈远立刻彻底清醒,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嘀……嗒……嘀……间隔不规律,声音微弱得几乎像错觉。
是新的信号?还是建筑的正常声响?或者是……某种监听或监控设备的运行音?
他无法判断。这声音太微弱,太模糊,无法提取出任何节奏或模式。
他静静地听着,那“嘀嗒”声时有时无,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然后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他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陈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又是一个无法理解、无法验证的异常声响。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轻轻拂过他已经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他没有动,也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躺着,等待着。
但这一次,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冰冷的蟹壳青,那“嘀嗒”声再也没有响起。也没有任何其他异常发生。
仿佛那只是他过度紧张下的又一个幻觉。
然而,陈远知道不是。那声音虽然微弱模糊,但确实存在过。它和敲击声、歌声、咳嗽声、划痕一样,是这片寂静之海中,又一个突兀而神秘的涟漪。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陈远感到一种深深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倦怠。不是睡眠不足的困倦,而是一种精神上持续高压、不断接收和处理无法理解信息所带来的、近乎衰竭的疲惫。
他坐起身,看向窗外逐渐明亮却依旧没有温度的天空。左手手背的幻痛似乎减轻了些,但“II”的形状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王芳的“小心121”字条,像一帧定格的恐怖画面,悬在意识的背景中。张主任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而那昨夜微弱诡异的“嘀嗒”声,则像一缕消散不去的、带着不祥意味的余音。
他不知道今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新一轮的询问?是新的“暗流”接触?还是那“嘀嗒”声的再次响起?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在这铁锈色的、充满无声信息的牢笼里,继续坚持下去。保持呼吸,保持清醒,哪怕清醒本身,已经成为一种缓慢的酷刑。成年人的韧性,有时候就体现在,即使看清了前方可能只有更深的黑暗和更复杂的谜题,也依然要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挪去。不是为了希望,仅仅是因为,停下,可能意味着立刻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