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离开后,那扇门闭合的轻响,在陈远听来却像一块沉重的石板落下,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光源。他僵立在房间中央,手里仿佛还残留着收音机旋钮冰凉的触感,耳朵里却已经灌满了林医生最后那句警告的回音。
“这不是游戏,陈远。你会害死自己,也可能害了别人。”
害死自己。害了别人。别人……指的是谁?王芳?还是那个传递信号的人?或者是林医生自己?
林医生知道。他不仅知道收音机,他甚至可能知道更多——知道敲击声,知道纸条,知道那些混乱的符号。他是什么立场?是“眼睛”中的一员,奉命监控和警告?还是“暗流”的一部分,此刻出于某种原因(比如危险升级)不得不现身制止?又或者,他只是一个不愿看到事态失控、殃及池鱼的旁观者?
陈远无法判断。他只知道,自己刚刚触碰到的、那唯一看似能主动接收信息的渠道,被林医生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斩断了。而且,林医生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因为发现“128”可能含义而燃起的一丝微弱火苗。
128号。芳华便利店。妻子的店,他们家的生计,也是现在所有麻烦的漩涡中心。如果“”真的能转换成“128”,那么这个密码就不是随机的乱码,而是指向了一个确切的地点,一个现实的坐标。这意味着,敲击者想传递的,很可能与这个地点有关。是警告他店铺有危险?还是暗示店铺里藏着什么?或者,只是简单地告诉他王芳的处境与店铺直接相关?
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困在这里,店铺已经被清查关闭。他甚至无法验证这个转换是否正确,更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成年人的无奈,莫过于此:你终于可能摸到了谜题的边缘,却发现答案本身毫无用处,甚至知道了比不知道更痛苦,因为它清晰地标示出了你无能为力的范围。
陈远缓缓走回床边,坐下。收音机已经被林医生带走,房间里少了一样东西,却多了一重无形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监控。林医生最后那个眼神,不仅仅是警告,更像是一种……失望?或者,是看到有人即将踏入致命陷阱时,那种混合着无奈和焦急的眼神?
他回想起林医生之前的种种:欲言又止的提醒(“想多了伤神”)、检查时偶尔的停顿、还有那句关于“通风系统检修”的解释。以前觉得模糊不清,现在串联起来,似乎都能指向林医生对“暗流”有所察觉,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那么,林医生今天如此直接地干预,是因为收音机这个举动太过冒险,会立刻引火烧身?还是因为“暗流”传递的信息本身,已经危险到了必须掐断的地步?
陈远感到一阵头痛。信任的坐标彻底紊乱了。官方(李局、郑组长)展示证据,施加压力;评估者(张主任)警告“暗流”危险,引导他依赖官方;而可能的“暗流”传递者(敲击、纸条、保洁员)则警告“别信眼睛”;现在,一个可能是系统内部的知情者(林医生)又跳出来,以最严厉的方式制止他接触“暗流”信息,并暗示这会带来死亡后果。
他该相信谁?他该怎么做?
像张主任说的那样,彻底关闭自己,只配合官方调查?可官方展示的王芳字条“小心121”,恰恰将他引向了与“暗流”信息()的重叠区域。像“暗流”警告的那样,不相信“眼睛”?但林医生的干预又表明,接触“暗流”本身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而林医生……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保护?控制?还是更复杂的算计?
陈远躺下来,用手臂遮住眼睛。黑暗能带来片刻的宁静假象。他需要停止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思考只会带来更多的困惑和恐惧。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午餐送来了,他食不知味。下午,张主任没有来,刘教授也没有,郑组长更没有出现。这种突然的、全面的“安静”,比轮番上阵更让人心慌。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又像是他在被观察——观察他在受到林医生严厉警告和渠道被切断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在房间里缓慢踱步,看看窗外,躺在床上休息。但他内心的弦,却因为林医生的出现和收音机事件,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他不再试图去寻找或解读任何信息,因为每一个尝试都可能被监视,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他变成了一个纯粹被动的接收器,同时也是囚徒。
黄昏时分,天空再次堆积起厚厚的云层,气压很低,闷得人喘不过气。陈远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寥寥的行人。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正常得令人怀疑。
晚餐时,送餐的护士换了一个更年轻的面孔,动作有些生疏,放下餐盘时,瓷勺不小心在盘沿碰出“叮”的一声轻响。她自己似乎吓了一跳,偷偷看了陈远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低头快步离开。
陈远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没往心里去。他现在对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已经有些麻木,或者说,是强制性的忽略。他坐下吃饭,机械地咀嚼。
就在他吃完饭,准备起身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瓷勺碰撞的盘子边缘。那里有一小片极细微的、不规则的釉色脱落,露出下面灰白的胎质。脱落的地方,形状有点奇怪,像是一个小小的、歪斜的“点”,旁边还有一道极短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
点?划痕?
陈远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移开目光,装作随意地看向别处,同时用眼角余光再次确认。没错,盘沿那个磕碰掉釉的地方,形状确实有点像摩尔斯码里的“点”(.)和极短的“划”(-),只不过“划”实在太短,几乎可以忽略。
是巧合吗?盘子磕碰,釉层脱落,形成随机的形状。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点”和“划”的组合?而且,就在瓷勺意外碰撞之后?送餐护士那有些惊慌的一瞥……
他感到手心开始冒汗。这是新的接触吗?用这种方式?通过一个粗心的护士,利用一次意外的碰撞,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痕迹?这未免太隐晦,太不确定了。万一他没注意到呢?万一他觉得只是普通磕碰呢?
但如果……这不是意外呢?如果那个护士的“粗心”是故意的,碰撞的位置和力度是计算好的,就是为了留下这个痕迹呢?
“点”和极短的“划”……这可能代表什么?摩尔斯码里,一个点(.)是E,一个划(-)是t。但“划”太短,可能不标准。或者,这不是摩尔斯码,只是代表数字1(点)和数字1(划?不对)。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开始信号?或者“注意”的信号?
陈远感到一阵眩晕。他刚刚决定不再主动解读任何信息,就立刻遇到了这样一个暧昧的、无法确定是不是信号的“信号”。这像是在考验他的决心,又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他盯着那个盘子,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拿起那个盘子,走向卫生间。
他打开水龙头,用清水冲洗盘子,尤其是磕碰的那个边缘。水流冲走了食物残渣,也让他更清楚地看到那个痕迹。确实像是一个点加一道极短的划。但在水流下,也显得更加普通,更像无意损伤。
他关了水,用毛巾擦干盘子,包括那个痕迹。然后,他拿着盘子回到房间,将它放回餐盘,和其他的碗碟放在一起。
他决定忽略它。
无论这是不是信号,他都无法回应,也无法验证。林医生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不能再冒险了,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那个“别人”。
他坐回床边,努力平复心跳。然而,那个小小的、歪斜的“点划”痕迹,却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和“”、“23”、“II”、“Z”、“小心121”等等,并列在一起,成为又一块无法安放的记忆碎片。
夜色渐深,房间里的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得人胸口发闷。陈远没有开灯,他需要黑暗来隐藏自己脸上可能泄露的情绪。
不知何时,那种极其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嘀嗒”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陈远没有惊动。他甚至没有特意去倾听。但那声音却执着地钻进他的耳朵。嘀……嗒……嘀……间隔依然不规律,微弱得仿佛来自墙壁的叹息。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那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中浮沉。这声音,和盘子边缘的痕迹一样,无法理解,无法回应,只能被动接收。
也许,这就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状态:被困在信息的杂音中,每一个频率都可能隐藏着意义,也可能只是无意义的干扰;他既无法关闭接收,也无法准确解读;他只能在这些杂音的包围下,保持静默,保持等待,保持那种日益磨损的、属于成年人的、深知自身局限却不得不继续承受的无奈。
窗外的云层越积越厚,没有星光,也没有风。只有房间里,那微不可闻的“嘀嗒”声,和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在无边的黑暗里,构成一首绝望的二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