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胡商录
鸿胪寺的账本
大唐贞元三年,暮春。长安西市的胡商们正用骨筹敲击着核桃木柜台,讨价还价声浪几乎要掀翻青灰色的市楼。而皇城深处的鸿胪寺里,主簿苏正和却对着堆积如山的账簿愁白了头。
又来催了。他捏着户部送来的赤符文书,指尖几乎要嵌进泛黄的麻纸里。窗外的石榴花明明开得正艳,落在他眼里却像是一团团烧得正旺的炭火。
苏主簿,回纥使团的廪食该发了。小吏抱着账册踉跄进来,腰间鱼袋撞在门环上叮当作响。苏正和抬头看见他怀里露出的波斯景教寺木牌,突然将狼毫重重拍在砚台上:发?拿什么发?库房里的粟米只够支应到明日巳时!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二十年前安史之乱时长安街头的血污。苏正和望着墙上悬挂的《万国朝贡图》,图中那些骑着骆驼、捧着宝珠的异域使者,如今都成了朝廷的烫手山芋。从开元盛世到贞元年间,四十年光阴足以让稚童长成白头翁,那些当年随使团来长安的胡客,有的已在西市买下三进院落,有的娶了京兆府的小吏之女,更有甚者如波斯商人阿罗憾,竟靠着经营宝昌当成了长安城里排得上号的富豪。
报——门吏连滚带爬冲进庭院,手中铜铃洒下一串急促的脆响,李相爷驾临!
苏正和慌忙起身时,青灰色官袍的下摆竟被椅腿勾住。他望着铜镜里自己歪斜的幞头,突然想起昨夜西市酒肆里,那个高鼻深目的粟特胡姬曾笑着对他说:苏郎,你们汉人总说客随主便,可我们在长安住了四十年,倒成了主人家的麻烦?
宝昌当的秘密
李泌的青骢马停在鸿胪寺门口时,西市的宝昌当里正进行着一场秘密交易。波斯商人阿罗憾用象牙秤称着一锭马蹄金,秤杆上的星花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站在对面的吐蕃使者论莽热突然按住他的手腕:阿罗憾,听说鸿胪寺要断了我们的供给?
论使者说笑了。阿罗憾抽出镶玉的烟杆,烟锅里的安息香腾起袅袅青烟,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可咱们这些,哪个不是家资万贯?他轻叩柜台,后面暗格里滑出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国使者的产业:于阗王子在崇业坊开了三家玉器铺,大食商人在平康坊经营着七家胡姬酒肆,就连最穷的吐火罗使团,也在西市角上有个卖葡萄干的摊位。
论莽热的手指划过一栏,突然冷笑出声:那药罗葛氏倒是精明,竟在金光门内买了二十亩水田。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从门缝里望去,只见鸿胪寺的差役正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的胡商,其中一个高昌老人抱着差役的腿哭喊:我儿子在陇右军当队正!他是大唐的兵!
阿罗憾突然合上账册。烟锅里的火星落在波斯地毯上,烫出一个细小的焦痕。
金明门夜谈
三更的梆子声传到金明门时,李泌正用银刀剖开一颗西域进贡的哈密瓜。苏正和捧着新造的账册跪在毡毯上,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陇右道舆图》上,像两只对峙的骆驼。
四百七十三人。李泌的声音比瓜瓤更凉,波斯人阿罗憾,宝昌当本金三万贯,月息四分;于阗人尉迟青,崇业坊房产估值十五万贯;回纥叶护麾下百户,金光门水田收获稻米两千石......他突然将账册掷在案上,银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光,苏主簿,这些人住着长安的房,种着大唐的田,却还要朝廷每日供给二升粟米、半匹绢帛,是何道理?
苏正和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灵武见到的景象:回纥骑兵的马蹄踏碎了结冰的河面,吐蕃赞普的使者用狼皮换取唐朝的茶叶,而那些如今在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胡客,当年也曾跟着唐军收复两京。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相爷,这是开元年间的《客馆令》,上面写着诸蕃使入朝,留舍鸿胪寺,供给钱粮......
此一时彼一时!李泌猛地起身,朝舆图上重重一戳,如今吐蕃占了河西走廊,回纥控制着北庭都护府,这些人若真心归唐,为何不将家眷迁往关内?反倒在长安广置产业,坐观成败?他的银刀突然指向舆图边缘的波斯湾,当年玄奘法师能从长安走到天竺,难道这些胡商就回不了家乡?
窗外的夜风卷着沙尘掠过,将案上的账册吹得簌簌作响。苏正和望着舆图上那些被红笔圈出的路线——回纥道、海夷道、吐蕃路,突然明白李泌早已布好了局。
西市风云
朝廷要遣返胡商的消息像瘟疫般传遍西市时,阿罗憾正在给新收的学徒讲解如何辨别和田玉的真伪。当差役将《谕胡客归国诏》贴在宝昌当门楣上时,那个高鼻深目的粟特少年突然打翻了水盆,清水混着玉屑在青石板上漫延开来,像极了二十年前碎叶城破时的护城河。
阿罗憾掌柜!隔壁酒肆的胡姬阿依莎披着波斯锦袍跑来,金箔装饰的头巾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听说回纥可汗愿意借道?可我丈夫是长安人......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只见一队神策军簇拥着囚车从西市大街驰过,车中关着的竟是大食商人赛义德。
私藏甲胄。差役们用鞭子抽打着围观的胡商,朝廷有令,凡不愿归国者,需入籍授官。敢有隐匿资产者,抄没家产!
阿罗憾突然想起昨夜李泌派来的密使。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用生硬的波斯语说:相爷知道你与黑衣大食哈里发有旧。他当时正用象牙算珠计算着账目,算珠碰撞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每一颗珠子,都是一个胡商的命运。
金光门送别
贞元三年秋,金光门外的官道上挤满了骆驼和马车。阿罗憾站在宝昌当的二楼,望着那些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高昌老人的孙子背着弓箭加入了护送队伍,尉迟青的女儿将于阗玉佩塞给了前来送行的长安少年,就连最顽固的论莽热,也在看到吐蕃赞普的密信后沉默地上了马。
掌柜的,真不跟他们走?粟特学徒摸着账台上的铜秤,秤砣上的波斯铭文在日光下泛着青光。阿罗憾突然从暗格里取出一枚龟符,符上刻着归义将军四个汉字——这是今早吏部送来的。
他笑着将龟符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当年我祖父跟着波斯王子来长安时,骆驼上驮着的是珠宝;如今我留在这里,要让波斯的商队驮着长安的丝绸回去。他望向街对面新开的商铺,那块大唐波斯舶使司的匾额在秋阳下闪闪发亮。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阿罗憾举目望去,只见一群穿着唐式圆领袍的胡商正簇拥着苏正和走来,其中一个高鼻深目的汉子捧着账簿笑道:苏主簿,这是今年西市的商税,比去年多了三成!
苏正和的笑容比秋阳更暖。他望着那些混杂在唐人中的胡商,突然想起李泌昨日在朝堂上说的话: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这些胡商留在长安,不是朝廷的负担,是大唐的镜子。
夕阳将金光门的城楼染成赤金色时,阿罗憾的学徒突然指着西方惊呼:掌柜的快看!是回纥商队!长长的驼队正从地平线处涌来,为首的商人高举着唐朝的市舶司令牌,驼铃在风中洒下一串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些初到长安的胡客们带来的驼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