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17日,星期日,农历十月初七,多云。
初冬的周日早晨,天色灰蒙蒙地亮起来。
我睁开眼时,听见楼下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母亲已经在准备早餐了。
父母卧室里父亲那侧的床铺早已空荡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我洗漱完毕后下楼,母亲正从厨房端出小米粥和馒头。
餐桌上摆着一碟酱黄瓜,还有父亲昨晚带回来的油炸花生米——那是他工友从老家捎来的。
“爸又走了?”我在餐桌前坐下。
“五点半就出门了,”母亲盛了碗粥递给我,“炼油厂那个大储油罐赶工期,他是队长,得在现场盯着。这都连着早出晚归一个星期了。”
我接过粥碗,热气扑在脸上:“焊接那种大罐子很危险吧?”
“你爸他们工程队是老手了,”母亲坐下来,夹了块酱黄瓜,“安全规程背得滚瓜烂熟。就是累,那么大的罐子,焊缝一道一道地查,一点儿马虎不得。”
母亲顿了顿,看向我:“你今天怎么安排?”
“上午写作业,复习功课,”我说,“马上又要月考了,春节前还有期末暨分科考试,我得抓紧些。晓晓那边……她要是打电话来再说。”
母亲点点头,眼神温和:“学习要紧,但也别太拼命。你爸常说,事情要一步一步做,功到自然成。”
“知道啦,妈!”我边吃边说。
吃完早饭,我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摊开着各科作业本和试卷——数学的立体几何练习题、英语的定语从句专项训练、历史的辛亥革命章节复习提纲……期中考试刚过不久,各科老师已经紧锣密鼓地布置了各种新任务。
我翻开数学作业,盯着那道棱柱侧面积计算的题目开始演算。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却仍是那种初冬特有的、缺乏热度的灰白。
上午的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我时而埋头解题,时而起身活动身体,望一望窗外萧瑟的冬景。
院子里的梧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天空,藤萝架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藤蔓,倔强地攀附着木架。
大约十一点,楼下传来开门声——母亲买菜回来了。
我下楼帮忙提菜篮子,里面装着白菜、土豆、粉条,还有一块五花肉。
“中午做猪肉炖粉条大烩菜,”母亲边说边系围裙,“你爸不回来吃,就咱俩啦!”
午饭时,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摆在餐桌中央,里面还炖了土豆和白菜,汤汁浓郁,猪肉炖得酥烂,粉条吸饱了汤汁。
我和母亲就着米饭,吃得浑身暖和。
“你爸晚上回来吃饭,”母亲给我夹了块肉,“咱们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
我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下午的安排。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我重新回到书桌前复习功课。
下午两点左右,电话响了。
“羽哥哥!”晓晓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我作业写完了,你那边呢?”
“也差不多了,”我转着手里的圆珠笔。
“下午去子路书店吧?咱们把《射雕英雄传》第三册还了,把第四册借出来!三点我在家等你?”晓晓问我。
“好的,三点不见不散!”我开心地说。
挂了电话,我加快速度完成了剩下的作业,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厚毛衣套上,外面套上黑色轻薄羽绒服,下面穿上深蓝色牛仔裤,脚蹬上黑色旅游鞋,再把母亲织的灰色围巾绕在脖子上,以防止冷风灌进领口,一切准备就绪。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初冬的午后,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街道两旁的树木枝桠光秃,在低垂的天空下勾勒出简洁的线条,地面干净得看不见一片落叶,偶尔有人经过,也都是裹得严严实实,低头着赶路。
骑到晓晓家院门外时,刚好三点整。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晓晓走出来。
晓晓今天披着长发,戴了顶米白色的毛线帽子,围着同色的围巾,身上穿了件米白色的羽绒服,下面是黑色修身长裤和棕色短靴。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的那个黑色中型女士背包——款式新颖,皮质看起来很有质感。
“等很久了吗?”晓晓小跑着过来,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刚到!”我打量着她的背包,“这包不错呀!新买的?”
晓晓转过身让我看个仔细:“我妈上周去郑州进货时给我买的,说现在省城的女生都背这种,能装好多东西呢!”
晓晓拍了拍包身:“你看,《射雕英雄传》第三册就在里面,还有我的笔记本文具盒,都装得下。”
我伸手摸了摸背包的皮质:“皮质不错,做工精细,够咱班女生羡慕一阵子啦!”
“是吧!呵呵!”晓晓跳上自行车后座,很自然地搂住我的腰,“走啦!羽哥哥!”
“好嘞!出发!”我蹬动车踏板,自行车稳稳地向前驶去。
尽管包裹得很严实,初冬的寒风刮在脸上还是有些刺痛,但身后的温暖却让我感到不再寒冷。
子路书店就在两条街之外,远远地,就看见那扇熟悉的玻璃门。
我在门口停好车,晓晓跳下来,我们一起推门进去。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书店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岳老板正在柜台后整理新到的图书,看见我们,立刻露出笑容:“呦!晓晓、小羽!来啦?”
“岳老板好!”晓晓把背包转到身前,小心地取出那本用挂历纸包着书皮的《射雕英雄传》第三册,“我们来还第三册啦!”
岳老板接过书,仔细检查书况,他翻开书页,看到那些平整的折痕和干净的页面,满意地点点头:“保存得不错,爱书如你们!”
晓晓凑过来,指着书页上一处:“岳老板,这一段我看得最入迷了!郭靖背负黄蓉去大理求医,连闯‘渔樵耕读’四大关卡,终于见到一灯大师!”
“对对对!”我也忍不住接话,“一灯大师以‘一阳指’耗损自身功力为黄蓉疗伤,那种慈悲为怀的境界,看得人肃然起敬。”
岳老板眼睛一亮,把书放在柜台上:“那你们觉得,第三册里黄蓉在铁掌峰上受重伤这段,金庸先生写得如何?”
“揪心!”晓晓立刻说,“特别是郭靖背着黄蓉跋山涉水,那种不离不弃的感情,看得我鼻子都酸了。”
“还有铁掌帮的描写,”我补充道,“裘千仞这个人物很复杂,既是武林高手,又卷入权势争斗。金庸先生笔下的人物很少有非黑即白的。”
岳老板赞许地点点头:“你们读得用心。其实《射雕英雄传》这部小说,最妙的地方就是人物塑造的多面性。”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不过要说精彩,第四册才叫真的精彩——桃花岛巨变、铁枪庙真相、大军西征、华山论剑……特别是铁枪庙那一段,黄蓉的推理堪称神来之笔!”
我和晓晓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期待。
“岳老板,第四册现在能借吗?”晓晓迫不及待地问。
“能啊!”岳老板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崭新的《射雕英雄传》第四册,郑重地递过来,“大结局。这一册里,郭靖和黄蓉要经历更多考验,但也会真正成长为‘侠之大者’。”
晓晓接过书,轻轻抚摸着封面,然后小心地装进她的黑色背包里:“谢谢岳老板!”
“好好看,”岳老板笑着说,“看完咱们再聊心得。”
“好的!岳老板!”晓晓笑着说。
“岳哥!那我们走了?”我说道。
“走吧!路上慢点儿!拜拜!”岳老板挥手道。
我们与岳老板道别,离开了子路书店。
走出门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直接回家,还是……”
晓晓看了看手表,:“才五点,分‘靡靡之音’应该还没关门,去转转?”
“好!”
“靡靡之音”音像店离子路书店不远,我们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
初冬傍晚的风吹得脸颊发凉,远远就看见橱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温暖。
推开玻璃门,风铃声清脆响起。明月老板坐在柜台后整理着新到的磁带,看见我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脸上绽开笑容:“莫羽、晓晓!这么冷的天还出来逛啊?”
“刚从子路书店过来,顺路看看你。”我搓了搓手,“明月姐,最近有什么新磁带吗?”
“有有有!你们来得正好。”明月老板站起身,从柜台下面小心地拿出几盘磁带,又转身从后面的架子上取了几盘,在玻璃柜台上排开,“看看,这都是最近新到的。”
她先拿起一盒:“这是郑少秋的《新上海滩》电视剧原声带,正宗tVb的,十一月份才过来,秋官唱的《上海滩》还是那个味道,好多老顾客都来找。”
接着,她指向旁边一盒封面清新的磁带:“这是最新的——梁咏琪,《爱自己》。十一月十一号刚发行,是Gigi的第一张个人专辑,电台里的主打歌,特别受女生欢迎。”
晓晓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还有这个,”明月老板拿起一盒设计风格迥异的,“伍佰的《爱情的尽头》,六月的专辑,但一直卖得特别好,《挪威的森林》那叫一个经典,现在好多男生都爱听。”
我拿起这盒磁带,封面上伍佰的身影透着摇滚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我。
明月老板继续介绍着:“要是喜欢情歌,这几张不能错过——邰正宵的《爱归零》,张信哲十月份刚发的《梦想》,都是经典。苏慧伦的《Lemon tree》轻快,彭羚的《囚鸟》深情,都卖得很好。”
她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架子上层取下一盘:“对了,还有黑豹乐队的《无是无非》,二月份发行的,摇滚力道足。上午张晓辉和王若曦来了就买了一盘。”
“不过,我还是觉得梁咏琪的《爱自己》和伍佰的《爱情的尽头》好听!”明月老板顿了顿,笑着说:“我放给你们听听看。”
我们站在柜台前聊了一会儿,听明月老板放了段《爱自己》的前奏。
清新的旋律在店里流淌,音像店里暖意融融,柜台旁的暖气片散发着稳定的热气,玻璃橱窗上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晓晓拿起梁咏琪的《爱自己》,翻看着歌词本:“Gigi的声音真清爽。”
大约四点半,我将新买的伍佰的《爱情的尽头》和梁咏琪的《爱自己》磁带递给晓晓,晓晓小心地把两盘磁带放进她的黑色双肩背包里。
我们与明月老板道别离开,我推着自行车走在初冬的街道上,路灯刚刚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冷不冷?”我问晓晓。
“有点,”晓晓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不过心里暖暖的。今天真开心,马上就能看大结局了。”
我打开自行车锁:“是啊,第四册一定很精彩。”
晓晓跳上后座,一只手搂着我的腰:“羽哥哥,等我看完就给你。”
“嗯,不急,你慢慢看。”
车子骑进晓晓家的巷子,停在院门外。院里的灯亮着,透过藤萝架的枯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晓晓跳下车,站在路灯下:“那我进去了,羽哥哥你路上小心。”
“嗯,明天见。”
晓晓推开院门,回头冲我挥挥手,身影消失在藤萝架后。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传来开门声,这才调转车头往家骑。
独自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初冬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自行车链条的响声。天空是深紫色的,一弯淡淡的月牙挂在天边。
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忙碌。父亲还没回来。
“妈,爸还没回?”我问。
“刚打电话到队里,说还在收尾,八点左右能到家。”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咱们等他一起吃晚饭。你先去写作业吧。”
我上楼继续复习功课。天色越来越暗,窗外偶尔传来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七点半,楼下传来开门声——父亲回来了。
我赶紧下楼。父亲正在门口换鞋,工作服上还沾着些尘土,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爸,辛苦了。”
“回来了就好,”母亲从厨房端出热好的菜,“快洗手吃饭。”
晚餐很丰盛:中午剩下的猪肉炖粉条重新热过,又炒了个青菜,煮了粥,蒸了馒头。父亲洗了手坐下来,我们三人围坐在餐桌旁。
“储油罐焊得怎么样了?”母亲给父亲盛粥。
“明天封顶,”父亲接过粥碗,脸上露出笑容,“主体焊缝全部通过了检测,就剩最后的顶盖了。这个罐子完工,炼油厂那边的存储问题就能缓解一大截。”
“太好了,”我说,“那爸你这段时间能稍微轻松点了?”
“封顶完还有后续工作,不过不用这么赶了。”父亲夹了块猪肉,“这段时间早出晚归,辛苦你们娘俩了。”
“你才是最辛苦的,”母亲轻声说,“吃饭吧,菜要凉了。”
我们安静地吃饭,偶尔说些家常。屋外是初冬的寒夜,屋里是暖黄的灯光和团聚的温暖。父亲说起工地上的一些趣事,母亲说起菜市场的见闻,我提到今天和晓晓去书店的事。
吃完饭,我帮忙收拾碗筷。父亲坐在沙发上休息,很快就开始打瞌睡——他太累了。
“让你爸睡会儿,”母亲小声说,“你去学习吧,碗我来洗。”
我点点头,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房间,翻开课本,却一时看不进去。窗外,夜色深沉,远处炼油厂的方向隐约有灯火闪烁——那是父亲工作的地方。
我想起父亲工作服上的尘土,想起他疲惫但满足的神情,想起他说“明天封顶”时眼里的光。
楼下传来母亲轻轻的脚步声,她在收拾客厅,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灯。然后是她和父亲低低的说话声,父亲醒来,两人一起上楼。
我继续看课本。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历史事件……这些知识在眼前铺开,像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初冬的夜晚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个周日,因为有了书籍的期待和家人的团聚,显得格外充实而温暖。
明天,父亲工作的储油罐将要封顶。
明天,晓晓将开始阅读《射雕英雄传》的大结局。
明天,我也将继续我的学习之路。
夜色渐深,我合上书本,关掉台灯。窗外,一弯月牙静静地挂在天空,洒下清冷的光。院子里的藤萝架在月光中投下交错的影子,那些枯藤在冬天里沉睡,等待着下一个春天。
而在这样的冬夜里,有些东西正在悄悄生长——比如父亲完成的工程,比如即将读完的故事,比如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着明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