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那声轻响之后,沈清鸢的手指没有离开琴弦。
她坐在偏厅的软榻边,背脊挺直,目光落在门口。烛火映着她的侧脸,影子投在墙上,一动不动。方才玉佩幻象中那个七岁的自己,还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可现在不是追忆的时候。
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一个身穿素白医袍的女子走了进来,袖口沾着泥水,发髻微乱。她低头行礼,声音轻而稳:“听雨阁守卫说,沈姑娘受了惊,手臂有伤,我奉苏眠先生之命,来为您包扎。”
沈清鸢没应声。
她的指尖搭在琴上,轻轻一拨。
音波无声扩散,共鸣术悄然启动。这人的呼吸平稳,可心跳极快,像是强行压制着什么。她抬眼打量对方——身形娇小,面容清秀,眉心一点红痣,脚踝处挂着一串细骨哨。
像极了某个人。
“你是哪家药堂的?”沈清鸢开口,声音不冷不热。
“回姑娘,我是城南济世堂的学徒,姓柳。”女子跪坐下来,打开药箱,取出干净布巾和瓷瓶,“苏先生只让我送药,不许多问。”
沈清鸢垂眸看着她动作。手指再次轻点琴弦,一段极短的《碎玉》泛音滑出。音波刺入对方神经,女子右手猛地一抖,瓷瓶差点落地。
她立刻低头道歉:“手滑了,惊扰姑娘。”
沈清鸢冷笑一声,不再试探,任由她靠近。
女子伸手要碰她的右臂,那里确实有一道旧伤,是昨夜云铮倒下时划破的。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肌肤的瞬间,沈清鸢十指骤然齐拨,琴音转急,如针如刺,直击对方识海。
女子瞳孔一缩,脚踝上的骨哨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震颤。
就在这时,梁柱暗格里传来细微嗡鸣。
沈清鸢猛然抬头。
七十二只毒蜂从暗处涌出,通体漆黑,尾针泛紫,成群扑向她的咽喉。速度快得看不清轨迹。
门被撞开。
一道铁链缠着玄铁重剑横扫而入,剑风掀起气浪,将大半蜂群震散。剩余几只仍扑向前,沈清鸢十指疾弹,《裂帛》曲出,音刃纵横,蜂群尽数落地,发出轻微爆响。
云铮站在门口,左臂血迹未干,耳上银环只剩半截,挂在耳尖晃着。他喘着气,眼神死死盯着那名医女。
“你身上有蛇窟的气味。”他说,“三年前我就闻过。”
医女缓缓站起,脸上没了温顺,嘴角反而扬起。
她抬起脚,用鞋尖轻敲地面,骨哨再响。藏在梁柱里的最后十几只毒蜂振翅欲起,却被沈清鸢一记低音震断翅膀,全部坠地抽搐。
“萧家三小姐,”沈清鸢盯着她,“你换张脸,也藏不住那股狠劲。”
女子不再伪装,抬手抹去脸上薄粉,露出原本容貌——苍白肤色,一头白发,眼中带着讥讽与怨恨。
正是萧雪衣。
她冷笑:“我还以为能近你身再说别的,看来不行了。”
云铮一步上前,重剑指向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雪衣不看他,只盯着沈清鸢:“我要你死。就这么简单。”
沈清鸢没动,手指仍在琴上。她刚才那一记音波不仅斩蜂,也扫过对方衣袖。此刻,萧雪衣右臂的袖子已经裂开,露出小臂内侧一块暗红色印记。
火焰形状,边缘清晰,颜色深浅与云铮左臂胎记完全一致。
沈清鸢的目光落上去,心头一震。
云铮也看到了。
他整个人僵住,剑尖微微下垂,声音发哑:“这……这是什么?”
萧雪衣终于转头看他,眼神复杂,像是恨,又像是痛:“你竟帮她?你忘了你在蛇窟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云铮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沈清鸢缓缓起身,琴放在膝上,手指按住一根弦:“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萧雪衣笑了,“他是我哥。”
这句话落下,屋子里静了一瞬。
云铮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十五岁那年,我被扔进蛇窟,三天后被人救走。”萧雪衣卷起左袖,露出另一块同样的胎记,“那人说,我们是双生子,出生时就被分开。一个留在云家当奴才,一个丢给萧家当药人。”
云铮呼吸变重:“没人告诉过我……我有姐姐。”
“他们当然不会说。”萧雪衣冷笑,“云容怕血脉泄露,把接生的婆子全杀了。只有我知道,你活着。”
沈清鸢看着两人,忽然明白过来。
那晚在枯井边,云铮质问云容为何杀他母亲时,云容说的是——“因为她也姓沈”。
可如果他的母亲不是洗衣妇呢?
如果她是被刻意安排的身份呢?
她开口:“你母亲……是谁?”
萧雪衣盯着她,眼神忽明忽暗:“你真不知道?她是你母亲的贴身婢女,怀了云家老主的儿子。生下你们两个后,被云容亲手推进井里淹死的。”
云铮踉跄一步,靠住门框。
“你说谎。”他声音发抖,“我娘死在后山沟里,连名字都没留下。”
“那是假尸。”萧雪衣冷笑,“云容让人烧了别人的尸体冒充她。真正的遗物,是一枚刻着‘沈’字的铜钗,现在就在你枕头底下。”
云铮脸色骤变。
沈清鸢想起昨夜他昏迷时,自己替他换衣,确实在他枕下摸到一枚冰凉的金属物件。当时她以为是暗器,随手放回去了。
她看向云铮:“你没见过那枚钗?”
云铮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萧雪衣慢慢走近一步:“你以为你是云家的狗,其实你是正经血脉。云容怕你长大后夺权,才把你扔进蛇窟折磨三年。是我求了萧家老祖,拿三瓶‘蚀骨散’换你一条命。”
云铮握剑的手开始发抖。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她?”他指着沈清鸢,“她没害过你!”
“她害过!”萧雪衣突然提高声音,“去年武林大会,她用琴音逼我自伤,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出丑!我萧家三小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羞辱过?”
沈清鸢皱眉:“你下情蛊在先。”
“那是你逼我的!”萧雪衣咬牙,“你明明可以不动手,可你非要让我痛到昏过去!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啃你的骨头!”
她喘了几口气,声音低下去:“但我今天来,不只是为了报仇。”
沈清鸢盯着她:“那是为了什么?”
萧雪衣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一角。上面画着复杂的阵图,中央写着三个字——“毒阵启”。
“云容在城西建了新阵,七十二根毒桩已埋好,只等月圆之夜开启。”她说,“一旦发动,方圆十里活物皆亡。她要杀的人,不只是你,还有所有不肯归顺五世家的江湖人。”
沈清鸢眼神一凝。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信不过她。”萧雪衣收起图纸,“她答应放过我萧家,可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安心。我和你一样,都是她想除掉的人。”
云铮低声问:“那你刚才为何要动手?”
萧雪衣看着他,眼神变了:“我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变了。你以前从不为任何人拔剑,现在却为了她冲进来。”
她顿了顿:“既然你选择了她,那我也只能换个法子活。”
沈清鸢沉默片刻,手指轻抚琴弦。
她刚才用共鸣术探过萧雪衣的记忆,虽然对方意志极强,但还是捕捉到一些画面——一口枯井,两个孩童相拥,井壁刻着“沈氏皇脉”四个字。
她抬头:“你还知道什么?”
萧雪衣嘴角带血,笑了一声:“我知道的,比你想的多得多。比如,你母亲当年为什么会去刻那块碑文?比如,为什么只有你能解开‘心弦谱’的秘密?”
她盯着沈清鸢:“因为你也是被换过的那个孩子。”
沈清鸢手指一僵。
“什么?”
“二十年前,沈家嫡女出生当天,有个婴儿死了。”萧雪衣缓缓道,“第二天,府里说捡了个孤儿养在密阁旁,说是婢女生的。可没人见过那个婢女。后来我才查到,那个孩子,才是真正的沈家血脉。”
她停顿一下:“而你,是从外面抱来的。”
沈清鸢猛地站起来,琴差点翻倒。
“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萧雪衣冷笑,“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在七岁那年碰到了《心弦谱》?为什么那卷轴会流血?因为它认出了你身上的气息。”
她抬起手臂,指着胎记:“我们这些人,都有标记。你是琴,我是毒,他是剑。我们都被选中了,只是方式不同。”
云铮忽然开口:“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萧雪衣看着他,眼神软了一瞬:“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哪怕你不记得我,我也记得你小时候哭的样子。”
她转身走向门口:“毒阵今晚就会试运行,你们最好快点准备。我不指望你们信我,但我希望——你活着。”
她走到门槛,停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回头,目光落在沈清鸢脸上,“你见过那个穿黑袍的男人吗?他总在夜里出现,戴着青铜面具,手里拿着一把断刀。”
沈清鸢心头一跳。
墨九。
她刚想追问,萧雪衣已跃出门外,身影消失在院墙尽头。
云铮站在原地,重剑拄地,左手紧紧攥住断裂的银环。
沈清鸢低头看着琴弦,发现最细的那根又断了。
断口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割开的。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窗外飘进一股淡淡的甜腥味。
像是蜜糖混着铁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