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瓶砸向地面的瞬间,沈清鸢已跃至廊柱旁。紫雾腾起,如活物般迅速蔓延,眨眼间笼罩整个主院。她屏住呼吸,短琴横挡面前,指尖急拨《定神引》。音波震荡,空气微微震动,暂时压住毒雾扩散之势。
谢无涯倒在阵眼中央,衣襟染血,脸色发青。他试图撑起身子,却只抬了半寸便重重跌回地面。毒素已侵入经脉,他双唇微动,似在念什么,但声音太轻,被风卷走。
屋脊上人影一闪,萧雪衣立于檐角,七根银针在发间轻颤,脚下骨哨无声晃动。她看着沈清鸢,嘴角扬起:“你救得了他一次,还能再救第二次?”
沈清鸢没回应。她盘膝坐下,将短琴置于膝上,十指轻抚琴弦。共鸣术悄然运转,感知顺着音波探出——谢无涯的心跳紊乱,体内真气断续,但意识尚存。他还在抵抗。
她调弦入静,改奏《清心》。
琴音低缓,如露滴石面,一圈圈漾开。紫雾翻涌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曲子不为破阵,只为穿透迷障,直抵人心。
共鸣术随之深入,捕捉到另一端的情绪波动。
萧雪衣站在高处,手指紧扣银针,眼神冷硬,可那底下藏着别的东西。恨意之下,是长久压抑的颤抖。画面在沈清鸢脑中浮现——一间暗室,墙上挂满扇子,每把都用战死者的眼睫制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其中一把最大,扇骨刻着“谢”字。
她看见萧雪衣深夜独坐,手中拿着一枚玉扣,反复摩挲,像是抚摸什么珍宝。那玉扣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是贴身带了很久。
还有那些傀儡,十二具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每一具脑中都藏有一件旧物:半截断带、一片箫屑、一缕墨色布条……全是谢无涯遗落的东西。
原来如此。
这毒阵不是杀局,是牢笼。她不想杀他,只想让他永远困在这里,困在她亲手构建的世界里。
沈清鸢指尖微顿,琴音未断,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她知道,若此刻强行破阵,只会激起毒性反噬,伤及谢无涯性命。唯有以情破情,才能瓦解此局。
她继续弹奏,音波缓缓渗入毒雾深处。
萧雪衣忽然皱眉,眼中戾气一滞。她甩手掷出三枚飞针,直取沈清鸢咽喉。针未至,已被琴音震偏轨迹,钉入廊柱。
“你懂什么!”她厉声喝道,“你以为他是好人?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沈清鸢抬头:“你所求的,从来不是他的死,而是他的看见。”
萧雪衣身形一僵。
琴音继续流淌,共鸣术捕捉到她内心最深的裂痕——幼年被家族抛弃,白发被视为不祥,关进地窖三天三夜。她靠啃食墙缝里的霉米活下来。那时没人记得她,没人找她。直到她学会用毒,亲手毒杀嫡兄,才终于被人正视。
可那个人,依然不看她。
她收集睫毛,是因为那些死去的人,至少曾被某个人记住过。她造傀儡,是因为她想要一个能回应她的“沈清鸢”。她布下此阵,是因为她宁愿谢无涯死在这里,也不要他活着离开,继续无视她。
沈清鸢看着她,声音很轻:“你也曾渴望被看见,对吗?”
萧雪衣猛地后退一步,眼中怒火翻滚,却不再出手。
就在此时,阵眼中的谢无涯猛然咳出一口血,挣扎着坐起。他左手撕下左臂衣襟,草草包扎伤口。布条滑落刹那,一道火焰状胎记赫然显现,自肘部向上延伸,形如烈焰燃烧。
沈清鸢瞳孔微缩。
这胎记她见过。昨日血刀客临终前,口中念着女儿所见之父的特征——左臂有火形印记。而云铮左臂,也有同样的胎记。
记忆碎片在她脑中闪现:幼年观刑当日,行刑人背影隐约可见类似痕迹;而那名被斩女子,正是云铮养母。当时谢无涯被迫在场,面色惨白,全程未语。事后他毁了一把琴,说是误伤无辜。
原来不是误伤。他是认出了什么。
胎记非偶然。或为前朝遗族标记?
她来不及细想,萧雪衣已察觉异样。她吹响骨哨,尖锐声响划破夜空。十二只巨蝎形双钩腾空而起,尾部毒刺泛着幽光,直扑沈清鸢面门。
沈清鸢十指翻飞,《清心》骤转《安魂》。音波化刃,斩断蜂群飞行轨迹。几只毒蜂坠地抽搐,其余四散。她趁势拨动主弦,琴音直击萧雪衣执念核心:“你恨的不是我,是你始终无法让他回头。”
萧雪衣动作一滞,双钩悬停半空。
谢无涯在阵中挣扎起身,靠墙喘息。他低头看着自己裸露的左臂,似乎才意识到胎记暴露。他没有遮掩,只是轻轻按住那处皮肤,低声说了一句:“那晚……火光太亮。”
沈清鸢心头一震。
火光?哪一夜?
她想起血刀客留下的糖人,里面藏着破阵残页。也想起云铮送来的图卷,边缘写着“镜湖有变”。这些线索尚未串联,可已有轮廓浮现——胎记、火光、前朝、皇室血脉……
萧雪衣站在屋脊,手中双钩缓缓垂下。她望着阵中的谢无涯,又看向沈清鸢,忽然笑了:“至少……他曾记得我的名字。”
她说完,转身跃下屋脊,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毒雾开始缓慢消散,紫气渐淡,露出地面斑驳痕迹。
沈清鸢收琴,起身走向阵眼。
谢无涯靠着墙,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他抬起眼,看着她走近,没有说话。
她在他面前蹲下,目光落在他左臂胎记上。皮肤上的纹路清晰,边缘不规则,像极了某种古老烙印。
“这胎记,”她问,“从何而来?”
谢无涯闭了闭眼,似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开口:“小时候,有人在我睡着时烫的。我不记得是谁。”
“为什么?”
“他们说……这是罪。”他声音很轻,“观刑那日,父亲逼我看行刑全过程。他说,只有记住痛,才不会背叛血脉。”
沈清鸢手指微紧。
血脉?
她想起云铮曾说过,养母被杀那一夜,行刑人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烧焦的檀香混着铁锈。而谢无涯书房悬挂的七十二把断弦琴,皆为误伤无辜后所毁。他每杀一人,必奏《招魂》。
这些事原本孤立,如今却被一道胎记串联起来。
她盯着谢无涯的眼睛:“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除了火光,还有什么?”
谢无涯眉头轻皱,似有痛楚掠过。他抬起手,指向东南方向,声音沙哑:“我记得……哭声。很多女人在哭。还有一个孩子,在喊娘。”
沈清鸢心跳加快。
东南方向,正是镜湖所在。
她正要追问,谢无涯忽然身体一软,向前倾倒。她伸手扶住他肩膀,触感滚烫——他在发烧。
毒素未清,加上失血过多,他已支撑不住。
她扶着他靠墙坐稳,取出袖中玉律管,准备施针。刚掀开他衣领,忽觉指尖碰到一处硬物——贴身藏着一块薄片,形状不规则,像是从某件器物上敲下来的。
她轻轻抽出,借着残余紫雾微光看清——是一片烧过的木片,表面碳化严重,但中间刻着半个符号,形似“凰”字残迹。
她认得这个符号。
母亲昏睡前曾提起,密道深处关着穿前朝龙袍之人。而前朝皇室徽记,正是双凤衔火图。
这片木片,是从哪里来的?
谢无涯在昏迷前最后说了三个字:“别信……令牌。”
沈清鸢握紧木片,抬头望向院外。
远处传来脚步声,节奏整齐,是守卫巡逻。但他们还未察觉这里的变故。她必须在被人发现前处理这一切。
她将木片贴身收好,扶起谢无涯。他体重不轻,但她没停下。她一步步走向内庭侧门,准备将他送入密室疗伤。
刚走到门槛,谢无涯忽然睁眼,目光清明了一瞬。
他看着她,声音很轻:“你听见了吗?”
“什么?”
“琴声。”他闭上眼,“有人在弹《长相思》。”
沈清鸢脚步一顿。
《长相思》是谢无涯常奏之曲,专为扰她心神而设。但他从未在清醒时承认过。
现在他说有人在弹。
可四周寂静,无人抚琴。
她扶着他继续走,手却悄悄滑向短琴。
琴弦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