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扶着谢无涯,一步步穿过侧院回廊。夜风穿过檐角铜铃,发出轻微的响动。她脚步未停,将人送入密室暖榻。守卫尚未察觉主院变故,巡逻声仍远在前庭。
她取来青瓷斗笠盏,倒茶润喉。指尖微颤,是共鸣术连续使用后的反噬。她闭眼调息,十指轻抚短琴弦面,低音缓缓流出,是《安神引》的起调。这曲子不为控人,只为稳住自己心神。
暖榻上的谢无涯仍在发烧。他左臂衣襟半敞,火焰状胎记暴露在烛光下。那纹路与云铮的一模一样。她盯着看了片刻,想起昨夜他说的“哭声”,还有那片烧焦木片上的“凰”字残迹。
门突然被推开。
云铮跌进来,肩头包扎处渗着暗红。他手里攥着糖渍梅子罐,脸上泛着酒气。他站在门口喘了口气,抬手卷袖擦汗,左臂赫然露出同样的胎记。
沈清鸢指尖一顿,琴音中断。
云铮没注意她的反应。他走到桌边坐下,把罐子放在案上,声音有些哑:“我刚巡完北墙,听说你这边出了事……谢无涯怎么样?”
沈清鸢看着他,没有回答。
她重新拨弦,这次是《流水》的低音部。音波柔和,却悄然探出。共鸣术顺着琴音扩散,触向云铮的情绪。
他的呼吸乱了,心跳加快。醉意之下藏着压抑的波动。
画面浮现。
火光冲天,一座石台立在荒院中央。一名女子跪在地上,双手被铁链锁住。她抬头望向远处角落,眼里有泪。她喊了一声“孩子”,声音嘶哑。就在刀落瞬间,她左臂抬起,火焰胎记清晰可见。
云铮猛地甩头,像是要摆脱什么。他抓起罐子灌了一口,糖水沾在嘴角。
沈清鸢继续弹。
画面再闪。
一个少年被按在石柱旁,约莫十二三岁。他双眼被迫撑开,不能闭合。行刑人刀起,血溅上他脸。他看见那女子临死前的目光,不是恐惧,而是急切。她嘴唇还在动,像是在说“快逃”。
那个少年,是谢无涯。
沈清鸢手指微抖。
原来如此。谢家主母当年逼他观刑,不只是惩罚,是在用他的眼睛记住这一幕。而被杀的女人,正是云铮养母。她死前喊的孩子,就是云铮。
她看向云铮,低声问:“你记得那天吗?”
云铮手一抖,罐子差点落地。他低头盯着桌面,声音闷住:“我记得火,还有娘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她说我是皇子遗孤,可没人信。云容说我疯了,把我扔进蛇窟三年。”
他苦笑了一下:“后来我回来,亲手杀了她,才换得活命资格。”
沈清鸢沉默。
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中毒。二十年前,沈家商队护送一名宫女南下,途中遇袭覆灭。那名宫女临死前托付襁褓,说孩子身上有前朝烙印。母亲带回婴儿,谎称是义女之子,实则藏了起来。
而云容追查的,从来不是叛党,是血脉。
她正要开口,暖榻上传来动静。
谢无涯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的动作很慢,眼神却冷得像冰。他看见云铮,又看见沈清鸢的手还搭在琴弦上,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翻身下榻,一步跨到云铮面前,墨玉箫抵上他咽喉。
“你让外人窥我谢家秘辛?”他声音沙哑,却带着杀意。
云铮没动。他仰头看着谢无涯,脸上酒意褪去,只剩下疲惫。
沈清鸢急拨主弦,《清心》余韵散开。音波无形,却撞进谢无涯心底。
她感知到了。
他不是愤怒于泄密。他是怕。把那段记忆重新打开。怕自己当年明明看见真相,却一句话都没说。怕他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孩子,却任由父亲下令斩杀。
共鸣术影响了他的手。
墨玉箫尖偏了三寸,划过云铮颈侧,一道细长血痕出现。血珠慢慢渗出,顺着皮肤滑下。
谢无涯僵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云铮的脸。他张了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云铮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笑了下:“你当年也这样站在我娘面前。你没动,也没说话。你就看着她死。”
谢无涯后退一步,箫垂了下来。
沈清鸢收了琴,走到两人中间。她看着谢无涯,声音很轻:“你母亲为何被杀?”
云铮低头,手指抠着罐子边缘:“因为她说自己是前朝宫女,怀了皇子遗孤。云容不信,说她是妄图篡位。可我知道,她没说谎。她死前一直抱着一块玉佩,上面有龙纹。”
沈清鸢心头一震。
她想起母亲昏睡前说的话——“他们用孩子试毒……只为找那个带火印的人。”
原来不是巧合。
云容这些年追查五世家,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清除前朝血脉。她用毒,用刑,用一切手段,只为找出所有带胎记的人。而沈家商队那次覆灭,根本不是报复,是搜查。
母亲中的毒,是专门针对胎记持有者的。她活下来,是因为体质特殊,但从此卧床不起。
她看着谢无涯,又看向云铮。
一个曾被迫见证屠杀,一个曾亲身经历丧母。两人都有胎记,都活在谎言里。
而她自己呢?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同。七岁那年在密阁触碰古卷,高烧三日。醒来后,她能听出别人声音里的真假。她以为那是天赋,现在想来,或许也是某种血脉之力。
谢无涯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他抬头看着沈清鸢,声音很轻:“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猜到了。你每杀一人就奏《招魂》,不是为了祭奠,是为了压住记忆。你书房挂着七十二把断弦琴,都是你在杀人后毁的。因为你认出了他们身上的胎记。”
谢无涯闭上眼。
他没否认。
云铮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望着外面的夜色,手指无意识转动耳上银环。他忽然说:“我送来的图上写着‘镜湖有变’。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娘被杀前,说过一句话——‘东南有光,凰火未熄’。”
沈清鸢看向他。
“镜湖底下,可能有什么东西。”
谢无涯睁开眼,声音沙哑:“我父亲死前,烧了一堆木片。我偷偷捡了一块,上面有个‘凰’字。我以为是废物,就一直贴身带着。”
他从怀里掏出那片烧焦的木片,递过去。
沈清鸢接过,指尖抚过残迹。
和她之前发现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偶然。这是线索。一条埋了十几年的线,现在终于连上了头。
她把木片收好,看向两人:“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瞒了我多久?”
云铮没说话。
谢无涯抬头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些事,知道多了会死。”
“我已经知道了。”她说,“我母亲中的是专克胎记之人的毒。云容在找所有带火印的人。你们两个都有。我也可能有。”
她解开衣领一侧,露出肩头皮肤。
那里有一道淡痕,形状隐约如火焰。
云铮瞳孔一缩。
谢无涯猛地站起身,却又因头晕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会有?”他问。
“我生下来就有。”她说,“母亲用药压住了颜色,但它一直都在。”
房间里安静下来。
三个人,三个胎记,三条命,都被同一条线牵着。
沈清鸢重新坐下,手指搭回琴弦。她没有弹,只是轻轻按着。
“云容不知道我有。”她说,“否则我活不到今天。”
云铮握紧了糖罐:“她很快就会知道。我送图的事,瞒不了太久。”
谢无涯靠在墙边,声音低沉:“她若知道你也……不会放过你。”
“那就别让她知道。”她说,“从现在起,我们不说胎记,不提镜湖,不动任何与前朝有关的东西。等时机成熟,再一起动手。”
云铮点头。
谢无涯没动。
沈清鸢看着他:“你能做到吗?”
他抬眼,看着她,许久才说:“我能。”
她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三人同时警觉。
沈清鸢迅速将短琴收回臂弯,云铮把糖罐塞进怀里,谢无涯退回暖榻,闭眼装睡。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名暗卫探头:“少主,前院一切正常,您需要什么吗?”
“不用。”她说,“守好外围,别让人靠近。”
“是。”
门关上。
沈清鸢走到桌边,吹灭了蜡烛。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地上一道细长的光。
她站着没动。
云铮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你不怕吗?”
她看着窗外:“怕。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谢无涯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屋顶。
没有人再说话。
沈清鸢的手慢慢移向琴弦。
她的指尖碰到了最细的那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