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茗岭村到张渚镇,路程不算太远,但全靠步行。
卢象关穿着不合脚的布鞋,走在坎坷的土路上,深切体会到了古人出行的不易。
沿途所见,田畴阡陌,农夫在田间辛勤劳作,水牛慢吞吞地拉着犁。
偶尔能看到一些土坯围合的村落,炊烟袅袅,显得宁静而……贫困。与四百年后车水马龙、遍布工厂商铺的景象判若云泥。
然而,当张渚镇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时,还是带来了一丝市井的喧嚣与活力。
镇子沿河而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狭窄而湿滑,两旁是密集的木质或砖木结构的店铺和民居,招牌幌子迎风招展。
米行、布庄、竹木器店、铁匠铺、茶肆、酒馆……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人流明显比村里密集得多。
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驴马的商贩、提着篮子的妇人、嬉戏追逐的孩童,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局部。
空气中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牲畜的体味、食物烹煮的香气以及各种货物混杂的味道。
卢象关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置身于一个活着的、运转中的明代江南市镇。
许多细节都与影视作品中的不同,更加真实,也更加粗糙。
他看到码头上停泊着几艘乌篷船,工人正在装卸货物;看到茶馆里有人在高谈阔论;也看到墙角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行乞。
繁荣与贫困,生机与挣扎,在这里赤裸裸地交织在一起。
卢国霖的家位于镇上相对清静的一隅,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宅院,粉墙黛瓦,门楼虽不奢华,但显得整洁气派,门口蹲着两个石鼓,显示着主人家的身份与一般富户不同。
卢国强上前叩响门环。
很快,一个穿着干净棉布短褂的门房开了门,见到卢国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恭敬地行礼:“原来是强老爷来了,快请进。”
目光又转向卢象群,“群少爷也来了。”最后才好奇地打量着穿着略显别扭、气质独特的卢象关。
“这位是……”门房迟疑道。
“这是我家大哥国明流落海外的儿子,象关,今日特来拜见他霖叔父。”卢国强解释道。
门房恍然,连忙让进三人,一边引路一边朝里面喊:“禀报老爷,茗岭村的强老爷和群少爷来了,还带着一位……从海外归来的象关少爷!”
穿过一道影壁,是一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庭院,种着些花草。早有丫鬟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正堂门帘挑起,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藏青色直缀便袍的老者走了出来,正是卢国霖(霦)。
他身形不高,但步履沉稳,目光温和中透着阅世的精明与官宦之家特有的气度。
“国强来了,象群也来了。”
卢国霖(霦)声音平和,带着一丝笑意,目光随即落在卢象关身上,上下打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探究。
卢国强连忙带着卢象关上前见礼:“霖哥,冒昧打扰。这便是小弟昨日信中提及的,我那苦命大哥国明的孩儿,流落海外二十多年,如今总算寻回来了,名叫象关。关儿,快见过你叔父。”
卢象关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依着这两日恶补和观察的礼节,深深一揖,语气恭谨而清晰:
“侄儿卢象关,拜见叔父。侄儿自幼漂泊海外,未能承欢父祖膝下,今日得归宗族,拜见叔父,心中……百感交集。”
他这话半是场面,半是真情实感。
卢国霖(霦)伸手虚扶了一下,叹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他走近几步,又仔细看了看卢象关的面容,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伤感,也有一丝欣慰,
“像……眉宇间,确有几分国明兄长当年的影子。唉,国明兄当年……一去不返,音讯全无,我与你父……情同亲手足,每每思之,心中痛惜。没想到,三十年后,竟能见到他的血脉归来,苍天待我卢家,总算不薄啊!”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显然与卢国明兄弟感情确实深厚。卢象关能感受到那份真诚的伤感与喜悦,心中也微微触动。
“来来来,都别站着了,进屋叙话。”卢国霖将三人让进正堂。
堂内布置清雅,桌椅皆是硬木所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博古架上摆着些瓷器、奇石,虽无金玉满堂的奢华,却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
分宾主落座后,丫鬟奉上茶水。
卢国霖细细询问了卢象关“海外”的生活以及归来的经过。
卢国强和卢象群在一旁补充,将认亲、验看族谱、拜会族老、入祠等事一一说明。
听完叙述,卢国霖点头道:“如此安排,甚为妥当。族中既已认可,落户之事便好办了。
县衙户房的主事与我相熟,明日让象群带上族谱和里正文书,我再修书一封,当可顺利将象关的户籍录入黄册。”
“多谢霖哥\/叔父!”卢国强和卢象关连忙道谢。有卢国霖这层关系,入籍之事可谓十拿九稳。
卢象关趁机将准备好的礼物奉上:“侄儿海外归来,身无长物,仅备些许海外粗陋之物,聊表孝心,望叔父笑纳。”
卢国霖看了看那精美的陶瓷酒瓶、品相上乘的端砚和湖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虽不重财物,但眼光是有的,这些礼物绝非“粗陋之物”,尤其是那酒瓶的瓷质和造型,以及端砚的品相,都显示此子海外生涯恐怕并非困顿,也更显其心意诚敬。
他并未推辞,温和笑道:“你这孩子,有心了。既是一家人,以后不必如此客气。”
又叙谈片刻,卢国霖见卢象关言谈举止虽偶有异于常人之处,但思路清晰,态度恭谨,心中更是欢喜。
他沉吟片刻,对卢国强道:“国强,象关侄儿远道归宗,乃是我卢家一大喜事。
今日你们便留在镇上,我已吩咐厨下备宴,一则为他接风洗尘,二则,也让我们叔侄好好聚聚。”
卢国强自然应允。
晚宴设在内堂雅间,虽无山珍海味,但菜肴精致,烹制得法,颇具江南风味。
席间,卢国霖兴致颇高,问了卢象关许多“海外”风土人情,卢象关结合后世知识,谨慎地描述了一些南洋岛屿的风物、航海见闻等,既不过分夸张,也保留了足够的神秘感,引得卢国霖和卢象群啧啧称奇。
卢国霖更是勉励卢象关:“你既归来,当安心立业。我观你非池中之物,日后或可读书,或可经商,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我。象升虽在外为官,家中之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照应一二。”
这番话,无疑是正式将卢象关纳入了他的庇护范围。
卢象关心中大定,知道自己在明末的根基,随着这次成功的拜会,已经初步夯实。
宴席直至月上中天方散。卢国霖安排三人在府中客房住下。
躺在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床上,卢象关望着窗外洒落的清冷月光,心中思绪万千。
短短两日,他从一个失业的现代青年,变成了大明崇祯年间宜兴卢氏的子弟卢象关,得到了宗族的认可,更与一位即将影响时局的历史人物卢象升,建立了紧密的亲缘血脉联系。
前路依然充满未知,但那堵诡异的院墙,已然为他打开了一片广阔而充满可能性的天地。
接下来,便是如何利用两界资源,在这明末乱世开启他的经营之路了。
而拥有一张合法的身份凭证——黄册户籍与路引,是这一切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