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关没有一直待在田边。他巡查了几个小组,看到大家从最初的生疏迅速变得熟练,挖掘和分拣井井有条,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流民和贫苦农民,或许缺乏知识,但干农活的本能和珍惜粮食的态度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抬头望向基地另一侧。那里,三十多座大小不一的“大棚”整齐排列,在晨光中,覆盖其上的塑料薄膜泛着柔和的微光。
这些大棚从四月末开始陆续建造,如今已形成相当规模。
里面轮种着从现代带来的番茄、黄瓜、茄子、辣椒、大白菜、小白菜、菠菜等蔬菜瓜果。一些生长周期短的,如小白菜、菠菜,已经收获了两三茬。
除了供应基地和路港工程数千人的日常伙食(极大地改善了饮食结构,减少了维生素缺乏症),还有不少富余。
卢象关便定期挑选品相好的,装筐送往大名府衙和元城县衙,作为“新式园蔬”赠送给卢象升、刘昌及各级属官享用。
在秋冬蔬菜匮乏的北方,这些鲜嫩水灵的瓜菜,无疑成了官场上极受欢迎的稀罕礼物,既联络了感情,也无声地展示了基地的技术实力。
此刻,几个大棚里也有庄户在忙碌,采摘着新一茬成熟的番茄和黄瓜。
红绿相间,硕果累累,与外面热火朝天的番薯收获相映成趣,共同构成了这个秋天基地最动人的景象。
收获从清晨持续到日上三竿,又到日头偏西。近千亩蕃薯田,在数百人轮番上阵、近乎狂热的劳作下,终于被“梳理”了一遍。
最后的收尾工作,是清理可能遗漏的“薯娃”和将田垄粗略整平。
而晾晒场那边,早已是另一番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原本宽阔的夯土场地,此刻被一堆堆、一摞摞的蕃薯占满,宛如突然隆起了一片紫红与淡黄相间的小山丘。
负责分拣的妇女孩子们穿梭其间,将挖伤、虫咬的次品挑出另放,把大小匀称、品相完好的蕃薯小心地堆成便于计数的方垛。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泥土清甜和淀粉气息的芬芳。
孩子们在薯堆间嬉戏,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快乐;大人们虽然疲惫,但看着这前所未有的收获,眼神发亮,交谈的声音都高了几度。
真正的重头戏,在晾晒场东侧新搭的凉棚下。
这里摆放着数台大秤,是卢象关特意让人从县城买来、又经过基地铁匠校准的“官秤”。
杨尚德带着几个识数、手稳的老农,负责掌秤记录。
卢象关、卢象群、农业组的人,以及被特意请来见证的陈满仓等庄户代表,围在四周。更外围,是无数翘首以盼的基地人员和工友。
“第一垛,来自甲三区第七垄,净重!”杨尚德苍老而稳重的嗓音响起。
两名壮实的庄户抬起一个装满蕃薯的大箩筐,挂上秤钩。秤砣在秤杆上滑动,最终稳稳停住。
“甲三区七垄,净重——一百八十四斤!”
杨尚德高声报数,旁边赵明诚立刻在账册上记下。
“哗——”
周围响起一片低呼。一垄地(长约十丈,宽约三尺)就能出一百八十多斤鲜薯?这才刚开始!
紧接着,一筐又一筐,一垛又一垛的蕃薯被过秤。报数声此起彼伏:
“乙一区五垄,净重一百九十二斤!”
“丙五区十二垄,净重两百零三斤!”
“甲一区头垄,净重两百一十一斤!”
数字不断攀升、累积。账册上的墨迹一行行增加,旁边另一个书办用算盘飞快地累加着。
人们的情绪随着数字的增长而不断高涨,惊叹声、议论声越来越大。
陈满仓站在卢象关身后不远处,紧紧攥着衣角,耳朵竖得高高的,生怕漏掉一个数字。
他脑子里飞快地换算着:一亩地大约有六十到七十垄(按基地的垄宽和间距)……如果平均每垄能有一百九十斤……那亩产就是……他有点算不过来了,只觉得心砰砰直跳。
终于,当最后一垛蕃薯过完秤,赵明诚接过那打得劈啪作响的算盘,亲自复核了一遍最后的累计总数。
凉棚下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老旧的算盘和赵明诚凝重的脸上。
赵明诚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向卢象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禀总办!基地蕃薯田,实收面积九百八十七亩六分!总计收获鲜蕃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报出那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二百六十万七千二百六拾四斤!”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轰”的一声,如同火山爆发,巨大的声浪从凉棚下瞬间扩散到整个晾晒场,席卷了所有听到这个数字的人!
“多少?!”
“二百六十万……斤?!”
“天爷!我没听错吧?!”
“九百多亩地,收了……收了二百六十多万斤?!”
杨尚德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花,脚下发软,差点站立不稳,被身边的陈满仓一把扶住。
“舅!我没听错吧?二百六十多万斤!两万一千七百多石啊!(明制1石约120斤)”陈满仓的声音在发抖,是狂喜的颤抖。
“平均……平均亩产……”杨尚德嘴唇哆嗦着,自己都不敢说出那个数字。
卢象关上前一步,面向激动的人群,朗声道:“诸位!静一静!我们算一下平均亩产!二百六十万七千斤,除以九百八十七亩六分——”
赵明诚几乎同时报出答案:“平均亩产,鲜薯两千六百四十多斤!折算为官制,约合二十二石有余!”
“二十二石!”
“真的……真的超过二十石了(鲜薯重量含水,折合干粮约七八石,已远超传统作物)!”
“神了!真是神了!”
人群彻底沸腾了!欢呼声、呐喊声、甚至有人喜极而泣。
二十二石!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固有的认知,也点燃了心中前所未有的希望之火。
这不仅仅是粮食,这是活路,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沉甸甸的希望!
卢象关也心潮澎湃,但他强抑激动,继续道:“这还只是鲜薯!若是切片晾晒成薯干,或磨成薯粉,储存更久,用途更广!
而且,我们还有几百亩玉米、改良稻谷尚未收获!我们还有三十多座大棚,里面轮作的黄瓜、番茄、菜瓜、豆角,已经为咱们的伙食添了多少油水?”
他指着远处那一片片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拱形大棚:“那些,也是丰收!是我们用新法子,在老天爷不给菜吃的季节,自己种出来的菜!
除了送给府衙、县衙尝鲜,大部分都补进了大伙儿的伙食里!往后,只要跟着规矩干,咱们基地的人,不敢说顿顿吃肉,但吃饱饭,常有菜,我卢象关在这里给大家立个保证!”
“卢东家大气!”
“总办仁义!”
跟着卢总办,有饭吃!
朴素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一刻,什么水泥、什么快船、什么奇技淫巧,都不如这堆积如山的蕃薯和卢象关掷地有声的承诺来得实在、来得暖心。
这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能活人性命的东西,是乱世中最硬的道理,也是他未来计划最坚实的民心与物质基础。
他吩咐卢象群,立刻组织人手,将番薯妥善储存,并挑选一批品相好、个头匀称的,准备送往大名府衙和元城县衙。
同时,让赵明诚将详细的收获数据整理成文。
他知道,卢象升和府县衙门,此刻也同样在焦急地等待着这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