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卢象关基地喜报后,元城县衙内,气氛更是如同开了锅。
县令刘昌刚刚送走卢象关派来报喜并赠送几大筐新收番薯的使者,正对着堂下同样激动不已的师爷和几位户房、工房的书办,满脸红光,兴奋地搓着手在堂上来回踱步。
“了不得!真真了不得!”
刘昌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八度,“本官起初还心存疑虑,碍于府尊严令才划出那几千亩官田试种。
万没想到,万没想到啊!这海外番薯,竟有如此神效!亩产十五石鲜薯!折算下来,抵得上十几亩好粟田啊!”
师爷捻着山羊须,也是满脸喜色:“东翁,此乃天降祥瑞于元城,亦是东翁佐任以来的大德政!府尊必定开颜大悦,朝廷说不定也会有嘉奖。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高产粮种,明年若能大力劝导百姓种植,元城粮赋可期,饥荒可免,东翁的考课……”
“哈哈哈!”
刘昌忍不住笑出声,旋即又努力板起脸,维持官威,
“嗯,此乃府尊高瞻远瞩,卢总办引进得力,本官……本官不过是依令行事罢了。不过,确是一件造福乡梓的大好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考课得优、升迁在望的美好前景。
“对了,卢总办送来的那些番薯,快命厨下蒸煮一些,本官要亲自尝尝这‘祥瑞’之味!也给诸位分一分,都带回家去,让家人也沾沾这丰收喜气!”刘昌吩咐道。
“谢老爷!”
堂下众人喜笑颜开。这不仅仅是几块番薯,更是预示着好年景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赏赐与好处。
与官府中略带功利色彩的喜悦不同,在那些被指定试种番薯的官田佃户家中,此刻洋溢着的,是最质朴、最强烈的惊喜与感恩。
老佃户徐老栓蹲在自家分到的那一亩试种田(属于元城县官田,他租种)地头,看着儿子和儿媳小心翼翼地从土里刨出一个个硕大的、红皮的“土疙瘩”,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咧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
他种了一辈子地,给地主、给官府当牛做马,何曾见过一亩地能挖出这么多“粮食”?
虽然官府的管事说了,这新作物收成要统一计量,大部分要归官仓,但按照约定,他们这些试种的佃户能分到一部分,而且明年如果还种,租子会酌情减免。
“爹,你看这个!快赶上娃的脑袋大了!”
儿子举起一个沾满泥的大番薯,兴奋地喊道。
“轻点!别碰坏了!”
徐老栓忙不迭地叮嘱,声音却带着笑意,“这都是卢青天带来的福气啊!要不是他们让种这个,咱家今年交了租子,剩下的粟米怕是连稀粥都喝不周全。
有了这些……这些‘番薯’,掺和着吃,这个冬天,娃娃们总算能多吃几顿饱饭了。”
儿媳用衣角擦去一个番薯上的泥,眼圈有些发红:“娘的病,就是饿的拖的……要是早点有这东西……”
“别说晦气话!”
徐老栓打断她,语气却柔和下来,“往后,日子总会好过点。
听说“卢家庄园”那边,还有更多高产种子,叫什么‘玉米’,长得比人还高,结的棒子金灿灿的,也快收了。要是都能成……老天爷,这世道,好像真有那么点盼头了。”
类似的对话,在许多试种佃户家中上演。高产作物的出现,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农民而言,不啻于黑暗中看见的一束光。
他们对倡导此事的卢象升、卢象关兄弟,充满了真挚的感激。这种感激,或许比官府的文书和考课,更能夯实卢氏兄弟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基。
同一日,大名府城。
府衙后堂的气氛,与城外基地的欢腾截然不同,是一种压抑着的、引而不发的紧张与期待。
秋收是地方官的头等大事,关乎钱粮、关乎考成、更关乎治下百姓能否安稳过冬。
知府卢象升今日并未升堂处理寻常政务,而是将大部分公务交给了同知陈敏政与通判白麒,自己则与户房经承孙德海、仓大使等一干钱粮属吏,守在府衙后院的签押房里。
房间里堆满了各县刚刚送来的秋收初步简报、往年粮册对比,算盘声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和一种焦灼的气息。
卢象升端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元城县送来的第一批秋粮入库单,主要是粟、黍、豆类。
数字平平,与往年相差无几,甚至因夏初略有干旱,部分田亩还有所减产。他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国事艰难,辽东、陕西处处要粮,朝廷催缴的钱粮压力与日俱增。大名府虽非产粮大区,但若能多收一些,无论是上缴还是备荒,都多一分底气。
他心中更记挂的,是那数千亩试种的番薯。那是自己也顶着压力试种的高产粮种。
若成,则功在千秋;若败,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难免被政敌诟病“轻信奇技”“劳民伤财”。因此,他对元城县的番薯收获情况,催问得最急。
“元城刘县令那边,番薯收获的详报还没到吗?”
卢象升抬头,问侍立在旁的户房孙经承。
“回府尊,已派人去催了。刘县令昨日回话说,官田的番薯今日开镰,卢总办基地那边的也在今日收获,数据一汇总,立刻呈报。”
孙德海忙躬身回答,他也好奇那传闻亩产数十石的玩意儿到底能收多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书吏几乎是跑着进来,手里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鸡毛的信函——这是最紧急的公文标志。
“府尊!元城县加急公文!番薯收获初报!”
卢象升霍然站起:“快拿来!”
他迅速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信是元城县令刘昌亲笔所写,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激动下仓促写成。
前面是官田试种五干亩(仅元城县)番薯的粗略估算,亩产鲜薯竟达十五石以上!这已经让卢象升瞳孔微缩。
而信的后半部分,着重汇报了卢象关基地近一千亩精细种植番薯的实测结果:
“……卢总办处所植番薯九千八百七十余亩,经现场称量核算,共获鲜薯两万一千七百石有余!
折算亩产恐不下二十二三石!薯块大者逾斤,小者亦拳,堆积如山,观者无不骇然……”
“二万一千七百余石……近千亩……”
卢象升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灼人的神采,“好!好一个卢象关!好一个番薯!”
孙德海和其他吏员也听到了数字,个个目瞪口呆,算盘声都停了。
亩产二十二三石(含水份)?这简直是神话!他们管了一辈子钱粮,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快!将此捷报,另抄一份,立刻以府衙名义,六百里加急,呈报户部、内阁,并转呈河道总督李部堂处!”
卢象升立刻下令,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详报文书,本府亲自来写!孙经承,你立刻核算,若将此番薯推广至大名府适宜田地三成,不,两成!明年可增粮多少?”
孙德海这才反应过来,扑到算盘前,手指飞舞,噼啪声再次响起,却比刚才多了几分生气。
卢象升坐下,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挥毫疾书。
他不仅汇报了惊人的产量数字,更着重强调了番薯耐旱、耐瘠、不择地的特性,以及其作为荒年代粮、补充军储的巨大潜力。
笔下如有千钧,却行云流水。他知道,这份奏报一旦上去,必将在朝堂引起震动。
这不仅仅是一份丰收喜报,更是他卢象升,乃至背后推动此事的堂弟卢象关,一份沉甸甸的政绩和筹码!
傍晚时分,卢象关亲自押送着十几辆满载着精选番薯、以及部分大棚出产的时新蔬菜(番茄、黄瓜等)的大车,来到了大名府衙。
除了上缴官仓的部分,更多的是作为“新粮样品”和“秋日孝敬”,赠与卢象升及府衙僚属。
卢象升在二堂亲自接见了他。兄弟二人屏退左右,看着庭院中堆积如小山般的番薯和色彩鲜艳的蔬菜,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兄长,这第一步,算是踏稳了。”卢象关道。
卢象升重重点头,目光灼灼:“何止是稳!此乃奇功一件!我已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有此实绩,水泥、快船诸事,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只是……”
他想起京中关于任命阻力的消息,笑容稍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番大收,喜则喜矣,亦会招来更多瞩目,乃至嫉恨。”
卢象关神色平静:“预料之中。技术革新,必触旧利。我们暂可不管,先把大名根基打牢。若手伸得太长……”
他眼中寒光一闪,“兄长放心,我自有分寸。眼下秋收要紧,玉米、水稻也将陆续收获,基地存粮、路港工程、水泥生产,都需稳步推进。有了这粮草底气,很多事,便可以从容布局了。”
夜幕降临,大名府城华灯初上。府衙后院,卢象升命厨下用新收的番薯做了几样简单吃食——蒸番薯、番薯粥。
兄弟二人就着几样小菜,吃了一顿简朴却意义特殊的晚餐。软糯甘甜的番薯下肚,暖意融融,仿佛也驱散了秋夜的微寒和朝堂的暗影。
而在更广阔的田野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下,无数农家正围坐在简陋的餐桌旁,或许也第一次品尝着这种名为“番薯”的新奇食物,谈论着今日的收获,憧憬着或许不再那么难熬的明天。
崇祯二年的这个秋天,在卫河之畔,因为一种来自海外、其貌不扬的块茎,悄然埋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它能否顶破板结的土地和沉重的时局,真正生根发芽,蔓延成荫,犹未可知。但至少在这个夜晚,丰收的喜悦如同醇酒,醉了大名府许多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