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九月初。
卢氏基地蕃薯大丰收的喜悦还未完全沉淀,空气中又飘起了一种新的、诱人的甜香。
这香气不同于窑火的焦灼,也不同于泥土的腥涩,它温暖、醇厚、带着焦糖般的蜜意,随风弥漫在基地的角落,继而飘向了小滩镇的街巷。
起源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会后。卢象关与卢象群、卢象文、杨尚德、陈满仓等人从基地新建的砖石议事厅出来,正商讨着秋收后劳力调配和水泥路面的冬季养护问题。时近傍晚,秋风已带凉意。
几人走过一片临时堆放优质种薯的棚区时,看到陈满仓七岁的儿子虎头,正蹲在棚边,手里捧着一块生蕃薯,啃得津津有味,小脸上沾着薯浆。
孩子不懂事,只觉得这新收的“甜疙瘩”生吃也有一番脆甜。
卢象关看着虎头手中的生蕃薯,不由想到外皮焦黑、内里金黄的烤红薯。肚中的“馋虫”被瞬间勾了起来。
“虎头,生吃小心闹肚子。”
卢象关笑着走过去,摸了摸虎头的脑袋,随即对陈满仓等人道:
“说起这蕃薯,生吃熟吃各有风味。我倒是想起一种吃法,香甜暖胃,最适合这天凉时候。走,咱们找点柴火,我教你们烤地瓜吃!”
众人虽不解“烤地瓜”为何物,但卢象关但凡说“新法”,总有好东西,便都来了兴致。
很快,在卢象关的指挥下,几块大小匀称的紫皮蕃薯被洗净,一堆篝火在空旷处点燃,待烧出红彤彤的炭火后,蕃薯被埋了进去。
等待的时间,卢象关简单说了说烤红薯的妙处。不多时,一股越来越浓的、奇异而霸道的甜香便从炭火堆里钻了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用树枝拨出,蕃薯外皮已烤得焦黑皴裂,稍凉后剥开,金红滚烫的薯肉露了出来,热气腾腾,糖汁几乎要流淌下来。
卢象关顾不上烫,吹着气咬了一口,软糯甘甜,带着炭火特有的焦香,瞬间慰藉了那突如其来的乡愁。
“唔!好吃!”他含糊地赞道。
其他人学着他的样子,剥开尝试。下一刻,惊叹声四起。
“我的天老爷!这……这比蒸的煮的香太多了!”
“又甜又糯,还暖和!这东西……这东西拿出去卖,肯定抢手!”
“总办,这法子妙啊!这蕃薯这么一烤,身价倍增!”
卢象关几口吃完一个,擦了擦手,看着众人陶醉的表情和地上那堆焦黑的“宝物”,一个念头如同这烤红薯的香气般冒了出来。
推广新作物,光靠官府文书、产量数据还不够,得让老百姓从嘴巴到心里都接受。这烤红薯,不就是最好的“广告”和“体验”吗?
而且,基地这么多庄户家眷,劳力有余,生计却未必宽裕,若能借此做点小生意,既补贴家用,又能无形中宣传蕃薯,岂非一举多得?
“象群,满仓,”
卢象关眼中闪着光,“你们觉得,让咱们基地的家属,去县里、码头上,支个摊子卖这烤地瓜,如何?
炉子咱们可以统一设计打造,成本价赊给她们,蕃薯也按优惠价供给。赚了钱,慢慢还本,剩下的都是自家的。”
陈满仓一听,眼睛立刻亮了:“关哥,这……这能成吗?我家里那口子正愁闲着呢!这烤地瓜这么香,肯定有人买!”
卢象群也点头:“是个好主意。既能帮衬家计,也能让更多人知道蕃薯的好处。咱们可以定个规矩,卖的时候得告诉客人,这是知府大人正在推广的高产新粮‘蕃薯’,也叫地瓜。”
“对!就这么办!”
卢象关一锤定音:“明日便令铁匠坊依我草图,赶制一批简便耐用的烤炉!以低价供给庄户。
让他们摆摊售卖时,顺带为我们打探大名府的风吹草动——既解百姓生计之需,又能摸清地方动静,岂不两全其美!”
他这只是出于谨慎的随口一提,却未曾想,不久之后,这句叮嘱竟会引发一场意想不到的波澜。
几天后,小滩镇旧码头附近,一个用红泥砖简单垒砌、架上特制薄铁皮桶炉的小摊,悄然开张。
摊主正是陈满仓的妻子张氏,一个三十出头、面容清秀、手脚利落的妇人。
虎头在一旁帮忙递柴看火。炉膛里炭火不旺不熄,十几个蕃薯埋在其中,那勾魂摄魄的甜香随着秋风,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笼罩了半个码头。
这香味对于终日与汗臭、鱼腥、河水土腥为伍的码头力夫、过往商旅、乃至巡检司兵丁来说,简直是无上的诱惑。很快,摊前就围了不少人。
“老板娘,这是啥吃食?咋这么香?”
“这叫烤地瓜,也叫蕃薯,是咱们知府卢大老爷今年新推广的高产粮种!”
张氏按照卢象关教的话,热情地介绍,手下麻利地用火钳夹出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用旧荷叶一包,“尝尝?又香又甜又顶饿,一个铜板两个!”
物美价廉,香气诱人,很快便有人掏钱尝试。第一口下去,那热乎甜糯的滋味便征服了味蕾。
“好吃!”
“真香!”
“这玩意儿亩产真有传闻那么高?”品尝者交口称赞,顺便也把“蕃薯高产”的消息更广泛地传播开来。
张氏的生意出乎意料地好,她脸上也多了笑容。
这一日,午后,码头上来了一艘从北边下来的客货两用船。
船上下来三个人,为首者四十许年纪,面皮微黑,颔下短须,穿着厚实的青布棉袍,头戴皮帽,一副常见的关外行商打扮,自称姓佟。
身后跟着两个年轻随从,也是精壮模样,眼神却比寻常伙计要锐利些,沉默地提着行李。
三人一下船,便被空气中那股独特的甜香吸引,抽了抽鼻子,循着味道来到了张氏的烤地瓜摊前。
“老板娘,这是何物?竟如此香甜?”
为首的“佟掌柜”开口,声音略带关外口音,但官话说得还算流利,他打量着铁皮桶炉和里面黑乎乎的东西,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探究。
张氏见来了新客,忙笑着介绍:“客官,这是烤地瓜,也叫蕃薯,咱们这儿新出的高产粮种,卢知府正推广呢。您尝尝?”
“蕃薯?”
佟掌柜沉吟了一下,“蕃薯?“蕃”,莫非海外来的物什。”
“哟,客官您也知道?”
张氏一边夹地瓜一边说,“这都是咱们卢东家田里收上来的,最好的地亩产鲜薯能有十几、二十石呢!”
她带着几分自豪,将卢象关允许宣传的数字说了出来。
“二十石?!”
佟掌柜和他身后两人明显震动了一下,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十石鲜薯,折合干粮至少也有五六石,这已是北方粟麦产量的数倍!若此言非虚……
“老板娘,这蕃薯……在大名府种了多少年了?种得可广泛?”
佟掌柜接过地瓜,付了钱,状似随意地问,吹着气剥开焦皮,金黄薯肉露出,香气更浓。
“今年春上卢东家才从海外带回来的种子,头一年种呢!
就我们基地和府衙官田种了些。不过收成太好了,听说知府大人明年要在全府推广!”张氏快人快语。
“头一年……海外带回……”
佟掌柜咀嚼着这几个词,咬了一口地瓜,软糯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但他心思显然不在这美味上。
他三两口吃完,又买了一个,继续套话:“果然美味……对了,老板娘,听说你们这儿还有一种奇特的‘水泥’,修筑城墙道路坚固无比,不知何处可以见到?”
张氏不疑有他,指着元城县方向:“县城东街‘环球洋行’总店有卖,不过多是供应官府工程。客官要是买,得去那里问问。”
“多谢相告。”
佟掌柜点点头,又闲聊般问了几句码头工期、往来船只有无特别之类的话,便带着随从离开了,边走边低声用某种晦涩的语言快速交谈了几句,很快消失在码头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