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元年,庚子,元夕。
长安城在这夜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光热。朱雀大街宛若一条匍匐在龙首原上的巨大火龙,鳞甲是由数十万盏灯树、灯轮、灯楼缀成,火光摇曳,烛龙吐焰。从皇城的承天门一直延伸到明德门,煌煌灯火不仅照亮了覆着薄雪的鳞次栉比的坊市屋顶,似乎连终南山的积雪都映出了一抹诡异的暖色。
空气中弥漫着松脂、蜡烛燃烧特有的焦香,混合着胡姬身上浓烈的龙涎香、酒肆里泼洒出的三勒浆的甜腻,以及百万士女身上佩带的麝香、郁金香草混杂的气息。这是一种浓烈到近乎腐烂的繁华。教坊乐工奏着《凉州》、《伊州》诸般大曲,琵琶急弦如雨,筚篥声裂金石,夹杂着百戏倡优的呼啸、围观者的轰然叫好、以及马蹄踏在夯土路上沉闷的声响,共同烹煮着这锅名为“开元天宝遗韵”的、已然变质的盛宴。
兴庆宫内,花萼相辉楼。
此地曾是开元天子与宁王、申王诸兄弟敦睦情谊之所,如今,却成了当今天子——那位登基四载,已显憔悴的李儇——与近臣、宦官、宗室们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楼内,金猊吞烟,瑞脑销金。地龙烧得极旺,暖意熏人欲醉。紫绡、鲛绡制成的帷帐重重叠叠,映着数百盏琉璃灯、水晶灯的光晕,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身着蹙金绣孔雀罗裙的宫娥,髻鬟高耸,贴满翠钿花靥,手捧金盘玉斝,踩着铺满西域茵褥的地面,步履轻盈,如穿花蝴蝶。
宰相豆卢瑑、崔沆与诸王、枢要官员分席列坐,面前紫檀木嵌螺钿的食案上,罗列着赤明香、红虬脯、灵消炙等光禄寺精心烹制的御膳,以及来自岭南的荔枝膏、西州的葡萄酒。然而,真正吸引众人目光的,是殿中那随着龟兹乐激烈旋转的胡旋舞姬,金铃叮当,彩带飞扬,裙裾旋开如怒放的石榴花。
李炎坐于大殿西侧偏后,靠近雕花槅扇门的位置。这个座位,无声地宣告着他在这煌煌天家中的微妙地位——一个因父亲(振武节度使李国昌)势大而被“恩养”于京师的质子,一个挂着“检校工部员外郎”虚衔的皇室远支。他身上穿着御赐的六品深绿色常服,纹饰简单,与周遭紫袍金玉的贵胄们格格不入。他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与其十九岁年纪不符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他并未专注于歌舞美食,只是偶尔端起面前的鎏金鸿雁纹银杯,浅啜一口尚食局用上好的剑南烧春调制的椒浆,目光则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座上的天子,以及侍立在御座之侧、着紫色襕袍、面容白净无须的权阉——田令孜。
“李炎,”一个略带慵懒和优越感的声音在他上首响起。发声者是寿王李杰,皇帝的同母弟,年方十六,面容俊秀,却因酒色而略显浮肿,他斜倚在隐囊上,把玩着一枚于阗进贡的羊脂玉如意,“听闻尔父在振武,颇能制御沙陀、党项诸胡,想必你自幼也习得几分弓马?值此良辰,何不效仿古人,作一首《元夕从猎》之类的边塞诗,也让吾等见识一下朔方风采?”
这话语看似提议,实则充满了揶揄。周遭几位宗室子弟闻言,脸上已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谁都知道,李炎这个“皇室养子”身份尴尬,其父虽为节度使,但在这些天潢贵胄眼中,终究是粗鄙的边将。让其作诗,无异于令武夫吟风弄月,存心要看笑话。
殿内丝竹声稍歇,一些目光汇聚过来。
李炎缓缓放下银杯,起身,向寿王及御座方向躬身一礼,动作从容不迫,声音清朗平稳:“殿下有命,臣敢不竭鄙诚。只是边塞苦寒,铁衣冷月,恐污圣听。不若应景,略咏此太平灯火。”
他不待寿王再言,略一沉吟,目光似穿过重重殿宇,望向楼外那一片被灯火染红的夜空,缓声吟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诗是化用前贤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稍作改动,却无比贴合此情此景。前四句极写长安元夕的盛况,尾联“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更是道出了这彻夜狂欢的精髓。诗句工稳,气度雍容,更难得的是那份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静观照。
殿内静了片刻。几位素有文名的官员微微颔首。连御座上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李儇,也似乎被这诗句拉回了现实,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向李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好……好一个‘玉漏莫相催’。朕,亦愿此夜绵长。”
田令孜站在皇帝身侧,狭长的眼睛眯了眯,瞥了李炎一眼,目光锐利如针,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寿王李杰脸上掠过一丝意外和愠怒,他本欲让对方出丑,不料反显得自己浅薄。他干笑两声,抚掌道:“倒是好记性!苏味道的诗,用得妥帖。” 语气中的讥讽意味,在场无人听不出。
李炎恍若未闻,再次躬身:“陛下、殿下谬赞。” 随即安然落座,神情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仪式。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银杯上冰冷的鸿雁刻纹。这满殿的喧嚣、这极致的奢华,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层脆弱的琉璃壳,其下涌动着的是他自幼年入京以来便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的暗流——猜忌、倾轧、以及这帝国肌体深处散发出的、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他想起去岁冬日,在秘书省偶然看到的几份河东、河中传来的牒报,语焉不详地提及“草贼”势大,已蹿扰至江淮。而朝廷诸公,包括御座上的天子,似乎更关心一场马球比赛的胜负,或是内库又新进了多少奇珍。
就在这思绪翻涌间,殿外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起初被歌舞乐声掩盖,但很快,那骚动如同渗入暖室的寒气,变得清晰可辨——是急促、杂乱、沉重到失仪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叶片碰撞的铿锵声,正沿着龙池畔的廊庑,不顾一切地冲向花萼相辉楼。
殿门的金线帘幕被猛地撞开!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泥泞与暗褐色污迹的军校,踉跄着扑入殿中。他头盔歪斜,脸上混杂着汗水、尘土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御座的方向,便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被利刃刺穿肺腑的野兽:
“陛下!八百里加急!潼关……潼关失守了!”
“逆贼黄巢……已破关而入!前锋已抵华州!”
“哥舒翰将军……他……他投降了!”
“哗啷——” 不知是哪位官员惊得跌碎了手中的玉箸。
龟兹乐的最后一个音符,在一根绷紧的琵琶弦断裂的刺耳声响中戛然而止。
旋转的胡旋舞姬,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住,僵立在原地,彩带委地。
满殿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硬生生劈断、碾碎。
死寂。
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座花萼相辉楼。唯有那报信军校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绝望的喘息,以及殿外远处依旧隐约传来的、属于无知百姓的狂欢声,交织成一首无比荒诞而残酷的挽歌。
御座上的李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琉璃杯滑落,“啪”地一声在御座台阶下摔得粉碎,猩红的葡萄酒液泼溅开来,如同淋漓的鲜血。他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殿下的军校,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胡说!” 宰相豆卢瑑须发皆张,猛地一拍食案,杯盘震跳,“潼关天险,守军数万,哥舒翰老将宿帅,岂会……岂会一夕而破!定是谣传!”
那军校抬起头,脸上涕泪交横,混合着泥污,声音带着哭腔:“相公!千真万确!贼众数十万,漫山遍野……关内粮草不济,军心涣散……有内应开了关门……哥舒将军他……他是被部下挟持,不得已啊!”
“废物!都是废物!” 寿王李杰尖叫起来,脸上早没了之前的骄矜,只剩下惊惶失措。
田令孜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到皇帝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天子,尖细的嗓音此刻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厉色:“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他迅速转向殿外,喝道:“左右金吾卫!封闭宫门!没有杂家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传令神策军,即刻戒备!”
命令一下,殿外顿时传来兵士跑动、呼喝、甲胄碰撞的混乱声响。殿内的百官公卿、皇亲国戚们,此刻也彻底从太平迷梦中惊醒,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
“潼关一失,长安……长安无险可守了!”
“黄巢……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快!快护送陛下离京!”
“能往哪里去?蜀中?太原?”
哭喊声、争论声、杯盘落地声、桌椅碰撞声……方才还秩序井然的皇家宴会,转眼间已乱成一锅沸粥。有人面如土色,瘫软在地;有人仓皇四顾,寻找出路;更有甚者,已开始悄悄摘下身上的贵重佩饰,塞入怀中。
李炎在那一瞬间的死寂之后,便缓缓坐直了身体。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参与任何争论。他只是静静地,将杯中那剩余的、已然冰冷的椒浆,仰头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无法驱散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楼内的灯火依旧通明,将这片混乱与绝望照得纤毫毕现。而楼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依旧在那片被惊蛰前的阴云笼罩的夜空中,无知无觉地燃烧着,璀璨,而虚假。
一滴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雪粒,从洞开的殿门外被寒风吹入,精准地打在他的眉心。
冰凉刺骨。
他伸出手指,缓缓揩去那点湿痕。指尖的冰冷,与他内心某种冰冷的预感彻底重合。
“金吾不禁夜……” 他在心中默念着自己方才吟出的诗句,嘴角难以察觉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是啊,执金吾撤销了宵禁,放任了这最后的狂欢。而真正的毁灭,却已不在律法、不在城墙的约束之内。它已踏破天险,正朝着这座不设防的、沉醉在梦中的巨城,呼啸而来。
盛宴,已被血染。
丧钟,为谁而鸣?
答案,写在了每一个幸存者——或即将逝去者——惊恐扭曲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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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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