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波阁一舞,犹如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郭从谦最大胆的想象,也远超他所能控制的范围。那夜之后,宫闱之中关于那个“舞技惊人、容貌出众的淡青衣舞姬”的窃窃私语,如夏夜蚊蚋般嗡嗡不绝,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迅速被压制、消弭于无形。仿佛那惊艳一舞,只是盛宴光影下一道短暂的幻影。
但幻影终究在人心深处留下了印记,尤其是对于御座之上的那一位。
李存勖自那夜后,表面看来一切如常。他照常处理朝政,召见大臣,听郭从谦奏乐,甚至偶尔还会如从前般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合奏几段简单的旋律。但郭从谦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时常会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默,目光悠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或御案边缘,仿佛神游物外。有时,在听他弹奏某些舒缓怀旧的曲调时,陛下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起,又缓缓松开,眼神中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复杂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某种挣扎。
郭从谦不敢多问,甚至不敢在陛下面前再提起任何与“浣衣局”、“罪人”相关的话题。他知道,苏姐姐的惊鸿一现,如同在陛下心中投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生根发芽,还是被理智的寒冰冻死,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外力强求,反会招致灾祸。他只能更加谨慎地扮演好自己“知趣伶人”的角色,用最妥帖的琵琶声,去熨帖帝王那难以捉摸的心绪。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暗处悄然滋长,甚至在梦境中破土而出。
那是一个闷热难耐的夏夜,窗外雷声隐隐,却无雨落下。李存勖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江淮盐税调整的奏章,已是子夜时分。他感到头痛欲裂,胸口烦闷,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郭从谦在殿内,命他奏些清心静气的曲子。
郭从谦选了最古朴平和的《幽兰》与《神人畅》片段,指法极尽轻柔,琴音如烟似雾,在烛火摇曳的大殿中缓缓流淌。李存勖起初还强打精神听着,不多时,便倚在宽大的龙椅中,一手撑额,沉沉地睡了过去。
郭从谦不敢停,依旧低眉信手续弹。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御座方向传来一声极低的、压抑的闷哼。他心头一跳,悄悄抬眼望去。
只见李存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梦中呓语。他的身体微微绷紧,放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
“……舜……卿?”一声模糊的、带着痛苦与挣扎的梦呓,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郭从谦耳边!
他指尖一颤,一个音差点走调,连忙稳住心神,琴音却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李存勖并未被惊醒,但梦中的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纠缠,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头不安地动了动,那紧锁的眉宇间,竟浮现出一种近乎……痛楚与留恋交织的神色。
郭从谦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陛下……梦到了苏姐姐!在梦里喊出了她的名字!这意味着什么?那临波阁一舞,那淡青色身影惊心动魄的风华,终究还是深深烙进了帝王的潜意识之中,甚至在梦境里冲破了理智与怨恨的堤防!
他不敢再看,连忙垂下眼,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琵琶声中,竭力让琴音变得更加平稳、空灵,试图用这外在的安宁,去抚平御座上那人梦中的波澜。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存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似乎从那个不甚愉快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但他依旧沉睡,没有醒来。
郭从谦又坚持弹奏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双臂酸麻,指尖刺痛,才见李存勖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帝王的眼神起初有些茫然空洞,怔怔地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仿佛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逐渐聚焦,恢复了平日的深沉。他坐起身,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浓重的疲惫,以及一丝尚未消散的、属于梦境的恍惚与阴郁。
他没有看郭从谦,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殿中跳动的烛火,眼神幽深难测。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郭从谦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良久,李存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从谦,昨夜之曲……甚好。”
郭从谦连忙躬身:“能助陛下安眠,是奴才的本分。”
李存勖“嗯”了一声,目光终于转向他,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你……可知朕昨夜梦到了什么?”
郭从谦心中警铃大作,背后瞬间沁出冷汗。他强自镇定,垂首道:“陛下心思如海,梦境玄奥,奴才愚钝,岂敢妄加揣测。”
李存勖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干涩。“是啊,梦境玄奥……有时候,梦里见到的,比醒时看到的,更真。”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却变得有些飘忽,“从谦,你上次说……浣衣局中,亦有身世堪怜、才艺被埋没之人?”
来了!郭从谦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他竭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是……奴才确曾提过。陛下仁德,念及于此,实乃苍生之福。”
“仁德?”李存勖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苦笑,“或许吧。” 他站起身,在御案前踱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摇曳的阴影。“朕昨夜……梦到了一些旧事,也梦到了一些……人。” 他没有说梦到谁,但郭从谦心中雪亮。
“梦境终究是梦。”李存勖停下脚步,背对着郭从谦,声音低沉下去,“但梦中人之悲欢,醒来思之,亦觉……恻然。”
郭从谦静静地听着,不敢插话,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陛下这态度……与之前那句冰冷的“罪有应得”相比,已是天壤之别!梦境的冲击,显然动摇了陛下心中某些坚固的东西。
“那个……上次临波阁献舞,穿淡青衣服的舞姬,”李存勖终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郭从谦身上,眼神复杂,“朕记得,她舞艺似乎……尚可?”
岂止是尚可!郭从谦心中呐喊,面上却愈发恭敬:“回陛下,那舞姬……据闻是临时从浣衣局抽调充数,技艺确乎超出寻常宫人,姿态韵律,颇有古风。”
“临时抽调……浣衣局……”李存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看着郭从谦,语气变得决断而清晰:“从谦,朕问你,若朕欲将那舞姬……暂且从浣衣局调出,安排到一处清静些的宫苑,命其专司……研习整理宫中古乐舞谱,闲暇时亦可为朕与皇后演练一些雅正旧舞,你以为……是否可行?”
郭从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与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防!陛下……陛下竟然主动提出要将苏姐姐接出来!虽然并非恢复名分,只是“调出浣衣局”、“研习乐舞”,但这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意味着陛下心中的坚冰,已因那一舞和昨夜之梦,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圣明!此乃大善!”,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更加审慎、甚至带着一丝“忧虑”的语气答道:“陛下天恩浩荡,念及罪役微末之才,予以启用,实乃旷古仁政。只是……”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存勖的脸色,“只是那舞姬毕竟是戴罪之身,骤然调出,安置宫苑,恐……恐惹非议,亦需防其再生事端。且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法度森严,此事……是否需先禀明娘娘?”
他这话,既表达了支持,又点出了可能的阻力(外间物议、苏舜卿本身的风险),更将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引向了皇后慕容芷,既显示了自己的“懂事”与“忠心”,也将自己从这危险的提议中稍稍摘出一些。
李存勖听了,眉头微皱,显然对“非议”和“禀明皇后”有所顾虑。他沉默片刻,才道:“非议?朕启用一个略有才艺的罪婢整理乐舞,有何非议?至于皇后……” 他语气微顿,似乎在权衡,“皇后向来顾全大局,此事……朕自有分寸。你先不必声张。”
“奴才遵旨!”郭从谦连忙应下,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陛下这是打算先斩后奏,或者至少是先造成既定事实,再与皇后沟通。这固然显示了陛下决心已定,但也意味着,一旦皇后坚决反对,此事很可能引发帝后之间的直接冲突,而他和苏姐姐,将会首当其冲。
“你去安排一下,”李存勖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果决,“选一处僻静、但不算太过荒凉的宫苑,要干净整洁。拨两个老实本分的宫女过去伺候……不,一个就够了。所需用度,从朕的内帑支取,不必经过后宫司计。尽快办妥,将人接过去。记住,要低调。”
“是!陛下放心,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郭从谦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与不安,躬身领命。
退出紫宸殿时,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郭从谦走在回廊下,却感觉脚步有些发飘,仿佛踩在云端。巨大的喜悦与同样巨大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眩晕。
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大半!苏姐姐终于要脱离那人间地狱般的浣衣局了!虽然前途依旧莫测,虽然危机四伏,但这已是迈出了最关键、最艰难的一步!
然而,当他想到皇后慕容芷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想到朝中可能掀起的物议波澜,想到苏姐姐那复杂难测的心性与过往,那刚刚升起的喜悦,便迅速被一层更深的阴霾所覆盖。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将苏舜卿从浣衣局的泥沼中拉出来,不过是把她放到了一个更高、也更显眼的悬崖边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加如履薄冰。
他抬头望了望那湛蓝得有些过分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路已经走到这里,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为了苏姐姐,也为了……他自己那与苏姐姐早已捆绑在一起的、无法预知的未来。梦回惊魂,引出的究竟是重回人间的曙光,还是另一场更加凶险的博弈?答案,即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缓缓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