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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山南东道节度使府邸。
夜宴方酣,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与胜利的喜悦。李炎高踞主位,一身紫袍玉带,虽面容依旧年轻,但眉宇间已积威日重。他刚刚联合晋王李克用、吴王杨行密,在汴水之畔大破朱温主力,逼其狼狈缩回洛阳,声威震于天下。
麾下文武分列两旁,谋士杜如晦轻摇羽扇,眼神深邃;猛将石敬(即石破天,因功赐名)满面红光,正与同僚畅饮。就连平日深居简出的夫人慕容嫣,此刻也盛装坐于李炎身侧,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的夫君,终于不再是那个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如履薄冰的质子,而是雄踞一方、举足轻重的强藩。
“主公,”石敬举杯,声若洪钟,“此番大败朱贼,天下震动!末将请命,愿为先锋,直捣洛阳,生擒朱温老儿,献于阶下!”
众将纷纷附和,气氛热烈。
李炎微微一笑,举杯示意,目光却扫过杜如晦,见对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心中了然,此刻直取洛阳,固然痛快,却可能迫使朱温狗急跳墙,也可能让刚刚结盟的李克用、杨行密心生忌惮。这乱世之局,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石将军勇武可嘉,”李炎声音平和,压下满堂喧嚣,“然朱温根基尚在,晋阳、淮南亦需安抚。稳扎稳打,方为上策。”他正要勉励几句,巩固这来之不易的联盟与士气——
“报——!”
一声凄厉、仓皇的传报声,如同冰锥刺穿了温暖的殿宇。一名风尘仆仆、身染血迹的骑士,被两名亲兵搀扶着,踉跄闯入,扑倒在地,手中高高举起一枚染血的竹管。
“洛阳……八百里加急密报!”骑士声音嘶哑,气若游丝。
满堂的喧闹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竹管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杜如晦第一个起身,快步上前取过竹管,验看火漆无误后,方才呈给李炎。
李炎面色不变,但接过竹管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缓缓拆开,取出内里一张薄薄的、却被汗水与血渍浸透的纸条。目光扫过其上寥寥数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众人只见他们的主公,保持着阅读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如同他身上的紫袍一般深暗。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渊、或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捏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出殷红。
“主……主公?”石敬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心中莫名惶恐。
慕容嫣也察觉不对,轻轻伸手,覆上李炎紧握的拳,触手一片冰寒。
李炎猛地闭上双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巨大苦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但那赤红之下,是极力压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悲怆与暴怒。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那张纸条,递给了身旁的杜如晦。
杜如晦快速浏览,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脸色也是骤然一变,持纸条的手微微一颤,低声吐出了四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陛下……驾崩了。”
“什么?!”
“昭宗陛下?!”
“怎么可能!朱温他怎敢——!”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惊怒交加之声四起。
石敬更是须发皆张,一步踏出,几乎要夺过那纸条:“怎么回事?!陛下如何驾崩的?!”
杜如晦声音沉痛,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向众人,也是向李炎复述密报内容:“……白马驿清洗朝臣后,朱温逆贼恐天下议论,更忌惮陛下威望……于昨夜,遣枢密使蒋玄晖、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率牙兵闯入内宫……陛下……陛下奋力斥贼,终被……弑于椒殿……何皇后……亦同时遇害……”
“噗——”李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慕容嫣与石敬慌忙一左一右扶住他。
“主公!”
“夫君!”
李炎推开他们,以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抹鲜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他没有哭嚎,没有怒吼,只是用一种沙哑得仿佛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陛下……临终前,可有……言语?”
那报信骑士挣扎着抬头,泪流满面,哽咽道:“有……宫内舍人冒死传出……陛下见贼兵入,知不免,曾泣曰:‘……朕虽不德,亦天下共主……朱温受国厚恩,何忍至此!……朕死之后,竟无一人……能诛此国贼乎?’……”
“朕死之后,竟无一人……能诛此国贼乎?”
昭宗这最后一句充满无力与绝望的诘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在每个人的心上。一位帝王,在生命尽头,面对的不是社稷倾覆的宏大的悲壮,而是被昔日臣子弑杀的极致屈辱与孤绝。
“啊——!朱温老贼!我石敬在此立誓,必屠你满门,为陛下报仇!!”石敬再也抑制不住,捶胸顿足,虎目之中血泪纵横。
众将亦是群情激愤,纷纷拔剑顿地,誓言报仇。
唯有杜如晦,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恢复了冷静。他看向李炎,知道此刻主公内心的风暴,远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要猛烈。那是他曾名义上的“兄弟”,是象征他过去身份的最后纽带,如今被如此残忍地斩断。
李炎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激愤的众人,那目光里,有滔天的悲恸,有刻骨的仇恨,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压了下去——那是冰封的理智,是枭雄的隐忍。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哭什么?喊什么?”
众人一怔,看向他。
李炎一步步走下主位,走到大殿中央,环视着他赖以争霸天下的班底:“陛下殉国,江山泣血。我李炎,心如刀绞,恨不能即刻提兵洛阳,生啖朱温之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冰冷、肃杀:“但,此刻挥师北上,正中朱温下怀!他弑君,便是要激怒天下,引我等去攻!他据守洛阳坚城,以逸待劳,而我等联盟新立,根基未稳,粮草转运艰难,晋阳、淮南,岂会真心与我并力死战?届时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报仇,反而可能葬送这数年心血,让陛下之血……白流!”
他每一个字都像铁锤,敲打在众人心头,将沸腾的热血,一点点冷却成沉重的现实。
“主公……”石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杜如晦适时接口,声音低沉:“主公明鉴。朱温倒行逆施,天人共愤。然报仇,非凭一时血气之勇。当务之急,是借此大义名分,整合力量,稳固根基,联络四方。待时机成熟,雷霆一击,方可竟全功。”
李炎点了点头,他重新走回案前,提起笔,目光落在慕容嫣为他铺开的素绢上。他的声音疲惫而坚定,带着一种决定历史走向的重量:
“传令三军,即日起,为昭宗陛下缟素默哀。”
“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及……大唐臣子李炎之名,传檄天下!控诉朱温弑君十大罪,昭告四海,共讨国贼!”
“遣使,分别前往晋阳李克用、扬州杨行密处,陈说利害,重申盟约,共商……伐梁大计!”
命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冷静。他不再是那个因悲怆而吐血的青年,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算无遗策、隐忍蛰伏的枭雄。
众人领命,肃然退出大殿,各自忙碌。转眼间,喧嚣散去,只剩下满殿烛火,映照着李炎孤独的身影,以及他身旁的慕容嫣与杜如晦。
李炎缓缓坐倒,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他挥手示意杜如晦也先去准备。
殿内只剩下他与慕容嫣。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对慕容嫣低语,也像是对自己说:
“阿嫣……我今日能忍下这血海深仇,他日……是否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慕容嫣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他依旧冰凉的手,将温暖无声传递。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夫君,将彻底告别过去的最后一丝温情与犹豫,在这条布满荆棘与鲜血的霸业之路上,一去不回头。
窗外的襄阳城,依旧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中。而节度府内的核心,却已为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天下之争,敲响了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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