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虽在冷宫浣衣局,年节的氛围也勉强透进了一丝。监工嬷嬷的脸色比平日好了些许,据说是因为上头赏下些微薄的年货。宫女们私下里有了些小声的交谈,话题多是盼望年节期间能多得半日歇息,或是御膳房会不会漏下些残羹剩炙给底层杂役。
苏舜卿对此并无太多期待。她正蹲在井台边,清洗一批看起来较为寻常的布衣——这是宫中最低等太监和粗使宫女的衣物。水冰冷刺骨,她手上的冻疮因为这几日稍暖的天气反而更加痒痛,有些裂口开始渗出黄水。
忽然,一阵喧哗从浣衣局西侧的柴房方向传来,夹杂着男人的呵斥、拳脚踢打的闷响,和一个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告饶声。
“小兔崽子!还敢躲?叫你偷懒!叫你摆你那破琴!”
“刘公公饶命!小的没偷懒,是……是琴弦断了,小的想修一修……”
“修?你个下贱伶人,还真当自己是角儿了?砸了!给我砸了这破木头!”
“不要!公公求您!这是小的吃饭的家伙啊——!”
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刺耳声音,和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
浣衣局里的宫女们大多停下了手里的活,探头探脑地望去,脸上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紧张。监工嬷嬷皱皱眉,啐了一口:“晦气!又闹腾!”却也没过去管,显然知道那边是“净乐司”在管教不听话的伶人。净乐司是宫中管理乐工、伶人的地方,地位比浣衣局高不了多少,里头的伶人多是罪籍或买来的,命如草芥。
苏舜卿本不欲多管闲事。这深宫里,悲惨之事每日都在发生,自己尚且难保,何来余力顾他人?她低下头,继续搓洗衣物。
然而,那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更加凶狠的踢打和辱骂,竟顽强地钻入她耳中。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甚至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清亮,此刻却充满绝望。她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行了行了,别真打死了,年节下不吉利。”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劝道,“郭从谦,你小子记住了,在这冷宫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再敢摆弄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仔细你的皮!滚去把柴房的水缸挑满!”
殴打声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朝井台这边挪来。
苏舜卿抬眼看去。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短褐的少年,正踉跄着走过来。他身形单薄,个头不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头发有些凌乱地用布条束着,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额前。脸上带着新鲜的青紫伤痕,嘴角破裂渗着血丝。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手,紧紧抱着几片碎裂的木头和断弦——那曾是一把琴的残骸。他的手指修长,此刻却因用力抱着碎片而关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看不清全貌,但那侧脸的轮廓清秀文弱,皮肤白皙,与周围做粗活的太监宫女们粗粝的面容截然不同,倒真有几分“伶人”该有的模样。只是此刻,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沮丧与伤痛,像一只被暴雨打湿、折断了翅膀的雏鸟。
他走到井台边,放下怀中残骸,默默拿起搁在一旁的水桶,开始打水。动作明显因身上的伤痛而迟缓吃力,打满一桶水后,他想提起,却晃了一下,水溅出大半,湿了他的破旧布鞋。
旁边几个粗使太监哄笑起来:“瞧瞧,就这身板还挑水呢?”“郭小相公,要不要哥哥们帮帮你啊?叫声好听的就行!”话语里满是轻佻与恶意。
那少年——郭从谦,头垂得更低,嘴唇抿得发白,一声不吭,再次尝试提起水桶。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水桶却只离地寸许,又沉重地落下。
嘲笑声更响了。
苏舜卿静静看着。她看到郭从谦低垂的眼睫在剧烈颤抖,看到他抱着琴碎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掐进木头里,几乎要嵌进去。她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被碾入尘埃却又不甘的屈辱,看到了极力压抑却仍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碎片。
那一刻,她心中某个冰冷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无关善良,或许只是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又或许,是那破碎的琴,让她想起了广陵宫中,自己也曾被迫学习音律,将情感倾注于丝竹,最终却只沦为取悦他人的工具。
就在一个太监嬉笑着想去踢翻郭从谦的水桶时,苏舜卿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大,但瞬间吸引了周围的视线。毕竟,“十九号”在浣衣局向来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往,更从未管过闲事。
她走到井台边,在郭从谦惊愕抬起的目光中,弯腰,伸手,握住了另一个闲置水桶的桶梁。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摇动辘轳,打上半桶水,然后单手提起,稳稳地倒入郭从谦那只几乎空了的桶中。
她做这一切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微微蹙着眉,仿佛只是嫌弃这边的吵闹耽搁了她干活。
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那几个太监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洗衣宫女会突然出头。他们认出了苏舜卿——毕竟她曾是宫里“名人”,虽然落魄了,但余威或许尚存一丝?更重要的是,她此刻的眼神,平静之下透着一种让他们下意识不敢造次的冷淡。
“看什么看?”苏舜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活都干完了?等着嬷嬷来查吗?”
太监们悻悻地撇撇嘴,嘀咕着散开了。他们未必真怕苏舜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郭从谦完全呆住了。他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她穿着浣衣局统一的灰色粗布衣,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憔悴,但依旧能看出五官极为秀丽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凤眼,此刻却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偶尔闪过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光芒。她身上有种与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即使落魄至此,眉宇间仍残存着一丝难以磨灭的……贵气?或者说,是一种经历过巨大起伏后沉淀下来的东西。
“多……多谢姐姐。”郭从谦回过神来,连忙低声道谢,声音因为刚才的哭喊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他想行礼,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疼得咧了咧嘴。
苏舜卿没看他,只是指了指他怀里:“那东西,抱着不碍事么?”
郭从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抱着琴的碎片。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更深沉的痛惜,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碎片仔细拢在一起,用衣角垫着,放在井台边干燥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是……是小人以前吃饭的家伙。”他低声解释,眼圈又有些红,“从南边带来的……就剩这么点念想了。”
南边?苏舜卿心中微动。她看了郭从谦一眼,没多问,只是又打了一桶水,帮他将另一只桶也装满。“能挑了吗?”她问,语气平淡。
郭从谦看着两只满满的水桶,咬了咬牙,点头:“能!”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扁担架上肩膀,用力起身。水桶晃悠着离地,他瘦弱的身体明显晃了晃,但终究稳住了。他艰难地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朝柴房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吃力,背脊却挺得笔直。
苏舜卿收回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洗衣。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然而,自那日后,郭从谦的身影,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苏舜卿附近。
他似乎在浣衣局也领了些杂役,时常需要来这边取水或送东西。每次见到苏舜卿,他总会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姐姐”,然后快速低头走开,并不多话。有时,苏舜卿会看到他躲在角落,就着昏暗的光线,试图用粗糙的工具和捡来的线绳,修补那破碎的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修补工作显然进展艰难,他常常对着碎片发呆,眼神黯淡。
一日午后,苏舜卿被派去后院晾晒一些厚重的帷幔。那帷幔浸了水后沉重无比,她费力地举起,想要搭上高竿,却因腹中隐约的不适和体力不济,手臂一软,帷幔差点滑落。
一双手及时从旁边伸出,帮她托住了另一端。是郭从谦。
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瘦了些,脸上的伤倒是好了不少,只余淡淡青痕。他默默帮苏舜卿将帷幔晾好,动作麻利。
“你倒不全是手无缚鸡之力。”苏舜卿淡淡开口。
郭从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在他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乖巧,甚至带着点腼腆:“小时候……也练过些基本功,后来……师父说我不是练武的料,还是学琴好。”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惜,琴也没了。”
“南边的琴,和北边的,有何不同?”苏舜卿忽然问,一边整理着其他晾晒的衣物。
郭从谦眼睛微微一亮,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又黯淡下去:“南琴……音色更润些,尤其是广陵一带的桐木,做出的琴,泛音清越,按音温厚……”他说起琴来,语速稍快,眼中有了些光彩,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打住,小心地看了苏舜卿一眼,“小人多嘴了。姐姐也懂琴?”
苏舜卿没有回答懂或不懂,只是说:“广陵的‘焦尾’之名,听说过。”
郭从谦眼中光彩更盛,忍不住道:“正是!焦尾琴传说便是取材广陵雷击之桐!姐姐竟也知道?”他看苏舜卿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奇和隐约的亲近。在这北地深宫,能知道“焦尾”典故的人或许不少,但出自一个浣衣宫女之口,且语气如此平淡自然,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苏舜卿没有接话,转而问道:“你是吴地来的伶人?为何到了此处?”
郭从谦脸色白了白,眼神躲闪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小人家乡本是吴越交界处的小镇,因……因战乱家破,被掳入军中,后来辗转进了吴王宫中的乐坊。再后来……吴王将小人连同其他一些伶人乐工,作为……作为礼物的一部分,送到了晋阳。”他说得含糊,但苏舜卿立刻明白了。
杨行密为了将她这个“礼物”包装得更加完美,确实附赠了一批精挑细选的“配件”,乐工、侍女皆有,以彰显吴地文化风貌,也方便她在宫中建立自己的小小势力。只是她入宫后迅速得宠,专注于自己的计划,哪里会去在意这些底层随从的命运?败露之后,这些人自然也跟着遭殃,被打散分派到各处做苦役。
眼前的少年,竟也是那场阴谋的连带牺牲品,来自同一片土地,甚至可能曾在同一座宫殿里,隔着遥远的距离,为同一个人奏乐。
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的感觉,在苏舜卿心底悄然滋生。虽然她很清楚,自己的遭遇与他天差地别,一个是主谋棋子,一个只是无足轻重的附赠品。
“你恨吗?”苏舜卿忽然问,目光锐利地看向郭从谦,“恨把你当作货物送来送去的人?恨这让你落到如此境地的世道?”
郭从谦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苏舜卿。在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注视下,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想说出些符合他此刻“乖巧文弱”身份的话,比如“小人不敢”、“命该如此”之类的。但不知为何,或许是苏舜卿身上那种奇特的、能理解他痛苦的气质,或许是连日来的压抑和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知音”之感,让他心底某些真实的东西翻涌上来。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再抬起时,眼中已蓄满了泪水,不是之前那种委屈害怕的泪,而是一种深沉的悲苦与不甘。“恨……怎能不恨?”他声音哽咽,却带着一股咬牙的劲儿,“可恨有什么用?小人命如草芥,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苟且偷生,期盼着……或许有一天……”
他话没说完,但眼中的那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没有逃过苏舜卿的眼睛。那是不甘卑微,渴望翻身的野心火苗,尽管被现实的寒冰包裹着,奄奄一息,却还未熄灭。
很好。苏舜卿心中漠然想道。有恨,有不甘,才有用。纯粹的懦夫或认命的羔羊,没有任何价值。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郭从谦看着她的背影,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让他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奇特的宣泄感和……隐隐的期待。这位“姐姐”,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落魄,却不见卑微;她冷淡,却又会在关键时刻伸手;她似乎能看透他极力掩饰的内心。
之后数日,郭从谦往浣衣局跑得更勤了。他总是能找到些微小的借口,或是偷偷帮苏舜卿分担一点重活——在她体力明显不济的时候,递上一块拧干的布巾,或是抢着去提最重的水桶。他做得小心翼翼,不显得刻意讨好,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报恩。
他也开始断断续续地向苏舜卿讲述一些自己的事。他说起江南的烟雨小巷,说起教他琴艺的瞎眼师父(那师父后来也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说起在吴王宫乐坊里战战兢兢的日子,也说起北上的惶恐与对未来的绝望。他的叙述很有技巧,总是恰到好处地流露悲伤与无助,激发听者的同情,却又不会显得过于絮叨或惹人厌烦。他尤其擅长描述细节,比如江南春日堤岸柳絮如雪,比如师父枯瘦手指抚过琴弦的触感,让听者仿佛身临其境。
苏舜卿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往往能切中要害,或是点出他话语中未曾明言的深意。这更让郭从谦确信,这位“姐姐”绝非普通宫女,她必定有过极不寻常的过去。
渐渐地,一种奇特的、介于依赖、倾慕与相互试探的关系,在这两个同样来自南方、同样沦落北地冷宫的失意者之间建立起来。郭从谦对苏舜卿的称呼,从最初的“姐姐”,变成了更加亲近的“苏姐姐”。他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出最大的乖巧、感恩与坦诚,如同一只终于找到庇护的幼兽。
腊月二十九,年关将近。浣衣局的活计稍微轻松了些。郭从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饴糖,偷偷塞给苏舜卿。“苏姐姐,快过年了,这个……甜的,你尝尝。”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纯良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苏舜卿看着那几块粗糙的、显然是最廉价的下等饴糖,没有接。“你哪来的?”
郭从谦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声道:“前儿个去前头送柴火,碰见个从前在乐坊认得的小太监,他……他偷攒的,分了我几块。苏姐姐,你脸色总不好,吃点甜的或许舒坦些。”他语气恳切,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
苏舜卿沉默片刻,终于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劣质糖精的甜腻瞬间充斥口腔,并不美味,却带来久违的、属于“年节”的微弱暖意。
郭从谦看着她吃了,脸上立刻绽放出满足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仿佛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苏姐姐,你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他忽然收敛笑容,神情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肃穆,“从谦飘零半生,命如浮萍,受尽欺凌白眼。唯有姐姐,不嫌我卑贱,屡次相助,知我懂我。这份恩情,从谦没齿难忘!”
他退后一步,竟对着苏舜卿,认认真真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带着近乎誓言的力量:“从谦愿认姐姐为亲姐!此生愿为姐姐赴汤蹈火,舍身以报!但有驱使,绝无二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寒风卷过空旷的院落,吹起地上残雪。少年清瘦却挺直的身影,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等待着回应。
苏舜卿静静地看着他,口中饴糖的甜味渐渐化开,混合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滋味。她能看出这誓言里真诚的感激,也能看出其中混杂的、急于寻找依靠的投机,或许还有一丝对强者(哪怕只是看似)的本能依附。她甚至能猜到,郭从谦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她身份的非同一般,这誓言未尝不是一种投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冰冷绝望的深渊里,一点真心的感激是奢侈品,而相互利用,才是活下去的常态。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双在暗处能为她做事的手。眼前这个聪明、乖巧、懂得感恩、又有着强烈翻身欲望的少年,或许正是上天送到她面前的一件……工具。
她缓缓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她声音依旧平淡,“不必如此。在这地方,互相照应罢了。”
郭从谦直起身,眼圈微红,用力点头:“嗯!姐姐说得对,互相照应!”他脸上重新露出那种乖巧依赖的笑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认可与归属。
苏舜卿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宫墙之上灰蒙蒙的天空。年关的爆竹声隐约从远方传来,那是属于外面世界的、与她无关的热闹。
她身边,多了一个自称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弟弟”。未来会如何?她不知道。但多一个变数,就多一分打破这潭死水的可能。无论这变数带来的是希望,还是更大的危险。
寒风中,两颗在绝境中偶然相遇、各怀心思的灵魂,暂时依偎在了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对抗着这深宫无尽的严寒。而命运的丝线,已悄然将他们的轨迹,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