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们立刻接续第一章,开始描绘长安这座巨城在惊雷落下后,从极乐跌入深渊的第一个混乱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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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弃城
广明元年,元夕,子时三刻。
花萼相辉楼内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更为汹涌的恐慌浪潮彻底吞没。那报信军校带来的并非消息,而是一柄无形的巨锤,将“太平盛世”的琉璃外壳砸得粉碎,露出内里早已朽烂不堪的真实。
“护驾!护驾!” 田令孜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喧哗,他紧紧搀扶着面色灰败、几乎无法自主站立的天子李儇,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其说是忠诚,不如说是对自身权力即将不保的恐惧。几名身着金甲的神策军将领已率亲兵涌入殿内,刀甲鲜明,却掩不住脸上那一丝与殿内文官相似的惶然。
“田军容!” 宰相豆卢瑑强自镇定,排众而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当务之急是速召百官,议定守城之策!潼关虽失,长安城高池深,尚有神策军数万,岂可不战而……”
“守城?” 田令孜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厉色,“豆卢相公!贼势数十万,潼关天险尚不能阻,哥舒翰这等宿将尚且……哼,如今神策儿郎久疏战阵,如何抵挡那群如狼似虎的草贼?你是要陷陛下于险地吗?!”
他不再理会面色铁青的豆卢瑑,转而对着神策军将领吼道:“还愣着作甚!即刻护送陛下及后宫诸位娘娘、诸王,移驾玄武楼!准备车驾,巡幸蜀中!”
“巡幸”二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了所有还抱有一丝幻想的人心头。皇帝要逃了!
殿内彻底炸开了锅。哭声、喊声、争抢声混作一团。方才还道貌岸然的公卿们,此刻也顾不得体统,有人急着寻找自家子侄,有人慌忙收拾案几上价值连城的金玉酒器,更有甚者,为了争夺一个更靠近护卫、看似更安全的位置而推搡拉扯起来。碎裂的瓷片、倾翻的酒肴、踩踏的幔帐……极乐的盛宴转眼成了狼藉的逃难现场。
李炎在田令孜说出“巡幸蜀中”时,便已悄然起身,退到了更靠近殿门柱子的阴影里。他冷眼看着这末日般的景象,内心那片冰冷的湖面,终于泛起了清晰的涟漪——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明悟。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田令孜的选择,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位权阉掌控的神策军,早已不是安史之乱时那支百战精锐,而是充斥长安市井子弟、富家儿郎的虚架子,用以欺压百姓、震慑朝堂尚可,真要野战守城,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弃城而走,保全皇帝——或者说,保全他田令孜赖以专权的根本——是唯一,也是最自私的选择。
“李……李员外?” 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是寿王李杰,他脸上早没了之前的骄横,只剩下孩童般的无助和惊惶,他抓住李炎的衣袖,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们……我们怎么办?王兄他们……会带上我们吗?”
李炎看着这位名义上的“皇弟”,目光平静无波。他知道,在田令孜和皇帝心中,如他这般无足轻重的宗室远支,乃至大部分官员,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累赘。他轻轻拂开寿王的手,声音低沉却清晰:“殿下,速去寻您母妃,紧跟田军容麾下神策军,或有一线生机。臣……自有去处。”
他说的“去处”,自然不是跟随御驾。那是一条更为拥挤、更为危险,也更为不确定的道路。
不再理会茫然无措的寿王,李炎的目光快速扫过混乱的大殿。他看到豆卢瑑、崔沆等几位宰相和部分官员,正聚集在一起,面色激愤又绝望地争论着什么,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很快就被涌入的更多神策军兵士隔开。他看到平日里与他略有交情的几位年轻宗室或低品官员,正像无头苍蝇般乱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趁着殿内注意力大多集中在皇帝和诸王身上时,逆着人流,向殿外挪去。
兴庆宫外,情形比殿内更为混乱。原本庄严的宫苑此刻如同炸开的蚁巢。宦官、宫娥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哭喊声不绝于耳。神策军兵士们呵斥着,推搡着,试图清理出一条通往玄武门的道路,马蹄声、军官的号令声、车轴辚辚声混杂在一起。
寒风裹挟着雪粒,吹打在李炎脸上,让他更加清醒。他避开主要通道,沿着龙池畔积雪的小径疾行。他需要立刻回到自己在永嘉坊的宅邸。那里,有他这些年暗中积攒的一些东西,以及少数几个真正可信的人。
然而,宫内的混乱只是开始。当他凭借对宫禁路径的熟悉,好不容易靠近通往外朝的兴安门时,发现宫门虽未完全关闭,但守门的神策军士兵明显增加了数倍,且刀出鞘,箭上弦,对所有试图出入的人都严加盘查,气氛肃杀。
“奉田观军容使令!即刻起,无令不得擅出!违令者,斩!” 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厉声喝道,拦下了一群想要冲出宫去的低阶官员和内侍。
李炎心下一沉。田令孜这是要控制消息,优先保障他和皇帝的核心圈子撤离,恐怕还要趁机搜刮宫中财货。自己被堵在这里,等御驾一动,宫门彻底封锁,那就真是瓮中之鳖了。
他略一思忖,并未上前理论,而是悄然后退,转入一旁存放杂物的小巷。他记得,穿过这片巷子,有一处年久失修的宫墙排水涵洞,他幼时曾与玩伴偶然发现,不知如今是否还在。
就在他摸索前行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争执声从前方拐角处传来。
“……阿姊,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行,这些是娘娘平日最爱的手稿,若落入贼手,或毁于兵火……” 另一个稍显沉稳,但同样颤抖的声音反驳道。
李炎脚步一顿,悄然探头望去。只见两名身着青色宫娥服饰的少女,正蹲在一个偏僻的殿阁角落,手忙脚乱地将一些卷轴、书册塞入一个不大的包袱中。年纪稍长的那位,侧脸在远处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显得颇为清丽,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正是他在宫中几次偶遇,曾有一面之缘的慕容嫣。她出身没落的河北士族,因家道中落被选入宫中,在某个不得宠的妃子身边做些文书整理的工作。
李炎对她印象颇深,只因在这浮躁的宫闱中,难得见到一个同样安静,眼神中却藏着不屈与灵气的女子。
此刻,显然她们的主位妃嫔已被接走,或者干脆被遗忘了。这两个被遗弃的宫娥,还想在逃亡前带走一些她们视为珍贵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粗鲁的喝骂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
“妈的!这边还有漏下的!快,看看有什么值钱的!” 竟是几个神策军兵士,显然是想趁着混乱,在御驾离开前最后搜刮一遍这些偏殿。
两名宫娥吓得脸色煞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李炎眼神一凛。他本可悄无声息地离开,但……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断。他快步从阴影中走出,挡在了两名宫娥与那几名兵士之间。
“何人?” 为首的队长吓了一跳,握紧了腰刀。
李炎亮出腰间一枚并不起眼的银鱼符(虽为虚职,但仍有一定的身份标识),沉声道:“我乃检校工部员外郎李炎。奉豆卢相公密令,于此处置紧要文书。尔等速去他处巡查,勿要延误!”
他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抬出了宰相的名头。那队正将信将疑,借着火光打量李炎,见他衣着虽不显赫,但气度不凡,又提及宰相,一时有些犹豫。他们毕竟是兵,对朝廷官员仍有几分天然的忌惮。
李炎趁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威胁:“宫内此刻何等情势,尔等不知?若耽误了相公大事,或是惊扰了尚未起驾的贵人,这干系,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队正脸色变了变,看了看李炎,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两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宫娥,啐了一口:“晦气!走!” 悻悻地带着手下转向他处。
待兵士走远,李炎才转过身。慕容嫣惊魂未定,拉着妹妹深深一福:“多谢李……李员外援手之恩。” 她显然也认出了李炎。
“不必多礼。” 李炎打断她,语速加快,“宫城即将大乱,此地不可久留。你们……可有去处?”
慕容嫣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绝望,摇了摇头。她们这样的宫娥,家在远方,宫中主位已失,在这即将沦陷的都城,能有何去处?
李炎看着她们,又看了看那个还没系好的、装着书卷的包袱,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带上她们,是累赘。但慕容嫣的身份(士族之后,哪怕没落),以及她在宫中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和人脉……或许,在未来混乱的时局中,能有些用处。
这是一种冷酷的算计,但在这生死关头,任何决策都必然掺杂着算计。
“若信得过我,可随我先行离开此地。” 李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知道一条出宫的路径。”
慕容嫣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对上李炎深邃的目光。她在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乘人之危的猥琐,也没有看到纯粹的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片刻的挣扎后,她用力点了点头:“但凭李员外安排。”
李炎不再多言,示意她们跟上,迅速向着记忆中的那个涵洞方向潜行。
雪,不知何时下得大了些。冰冷的雪花落在燃烧的宫灯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为这座即将死去的皇城,奏响最后的安魂曲。
而李炎知道,他的挣扎求生,才刚刚开始。宫外的长安城,在失去秩序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地狱图景?
他带着两名宫娥,消失在兴庆宫深处越来越浓的黑暗与混乱之中。身后,花萼相辉楼的灯火,依旧有一部分顽固地亮着,映照着楼下那片狼藉与绝望,如同这座帝国末日最后的、虚假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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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