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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潜越
石敬在天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返回,带着一身露水与寒意,眼神却亮得惊人。
“公子,找到了!”他声音压抑着兴奋,蹲下身,用树枝在潮湿的地面上快速划出简图,“由此向东南,有一条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猎径,可通到一处名为‘鹰嘴岩’的险地。从那里借助绳索垂下,能绕过武关主隘,落到其后方官道约五里处的山林里。路径极为险峻,但确实可行,且隐蔽。”
李炎仔细看着地上的划痕,与脑中舆图印证,点了点头:“险峻不怕,隐蔽为上。即刻出发。”
没有片刻耽搁,四人跟着石敬,再次没入莽莽山林。所谓的猎径,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穿行留下的痕迹,陡峭处需要手脚并用,尖锐的岩石和带刺的灌木不断刮擦着早已破烂的衣衫。石敬在前用横刀开路,李炎断后,慕容嫣居中照应着两个孩子。
最险要处莫过于鹰嘴岩。那是一块突兀探出悬崖的巨大岩石,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石敬将带来的藤蔓绳索一端牢牢固定在岩缝中的一棵怪松上,另一端垂落下去,消失在云雾中。
“我先下,确认安全后,以哨声为号。”石敬言简意赅,检查了一下绳索,便毫不犹豫地抓住,双脚蹬着岩壁,敏捷地向下滑去,身影很快被云雾吞没。
等待的时间仿佛凝固。慕容嫣紧紧拉着慕容芷和云娘,站在离悬崖边缘数步远的地方,心跳如鼓。她看向李炎,他站在岩边,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下方,仿佛只是在欣赏风景。
片刻,下方传来一声短促而清晰的鸟鸣哨音。
“下。”李炎转向慕容嫣,“我帮你把云娘绑在背上。慕容芷,你自己可以吗?”
慕容芷小脸发白,却用力点头。
李炎用剩余的布料结成背带,将云娘牢牢缚在慕容嫣背上,动作麻利而稳妥。他的指尖偶尔划过她的肩背,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和力量。“抓紧绳索,脚蹬实,不要看下面。”他低声嘱咐,语气是罕见的温和。
慕容嫣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抓住冰冷的藤蔓,学着石敬的样子,一步步向下挪去。失重的恐惧和岩壁的冰冷不断侵袭着她,但背上云娘的重量和李炎刚才的嘱托,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她咬紧牙关,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脚的动作上。
当她双脚终于踏上下方一处较为平缓的斜坡时,几乎虚脱。石敬在一旁接应,帮她解下云娘。接着是慕容芷,最后是李炎,他下来的速度最快,姿态也最为从容。
“我们过来了。”李炎环顾四周,这里已是武关以南,山势渐缓,林木依旧茂密,但远处依稀可见官道的轮廓。
众人皆有种重见天日之感。然而,没等他们喘息,石敬突然压低声音:“有人!官道方向,约一队人马,十人左右,配有兵刃,正向这边山林而来!”
李炎眼神一凛,迅速示意众人隐蔽到茂密的灌木丛后。“是巡山的兵丁?还是冲我们来的?”
石敬凝神倾听片刻,摇头:“不像巡山,步伐不算整齐,似乎……在搜寻什么。”
很快,那队人马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果然是十名左右的军士,衣着不算统一,但兵器齐全,为首的是个穿着皮甲、面带精悍之色的队正。他们并未散开搜索,而是径直朝着李炎他们之前垂降下来的那片山崖下方区域而来。
“妈的,赵将军也太过小心,王重荣的人扣了就扣了,还怕有人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翻山过来不成?”一个兵卒抱怨道。
“闭嘴!让你巡就巡!听说北边乱得很,小心无大错。”那队正呵斥道,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李炎心中雪亮。果然是武关守将赵崇派出的巡逻队,目的就是防范有人像他们一样潜越关隘!幸好他们动作快,已经下来了。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云娘因为紧张,脚下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谁?!”那队正反应极快,立刻拔刀指向声音来源,“出来!”
其余兵士也纷纷举起兵器,呈扇形围了过来。
慕容嫣脸色瞬间煞白,紧紧捂住云娘的嘴,眼中满是绝望。石敬握紧了横刀,看向李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暴起搏杀。
李炎却按住了石敬的手。他目光急速闪动,瞬间做出了决断。硬拼,他们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小孩)对上十名有准备的兵士,胜算渺茫,且会彻底暴露。
就在兵士们即将拨开灌木丛的刹那,李炎猛地从藏身处站了起来,同时高举双手,朗声道:“且慢动手!我等并非歹人!”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那队正和兵士们都愣了一下,刀锋却依旧指着他。
“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在此作甚?”队正厉声喝问,眼神充满怀疑。
李炎神色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狼狈:“在下李炎,乃振武节度使李公(李国昌)之子,自长安逃难至此,欲往襄阳投奔刘巨容刘世叔。”他刻意省略了“节帅”称谓,而用了更显亲近的“世叔”,同时点明了自己和刘巨容的关系。
那队正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疑。振武节度使的儿子?这来头可不小。他仔细打量李炎,虽然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但气度沉稳,言语清晰,确实不似寻常流民。
“空口无凭!有何凭证?”队正并未放松警惕。
李炎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铜兽钮小印(这是他身份的重要象征之一),以及之前准备好、一直贴身收藏的一封以血代墨、写在残破绢布上的简短书信——上面只写了“陇西李炎,遭逢大难,特来相投,详情面禀”寥寥数字,却盖上了那方小印。
“此乃家传小印,以及呈递给刘世叔的亲笔信。”李炎将两样东西递过去,“我等一路遭难,几乎殒命,不得已才冒险翻越山岭,绝无恶意,只求一见刘世叔。”
队正接过小印和血书,翻来覆去地看。他识字不多,但那小印古朴精致,血书上的印痕清晰,不似作伪。尤其是“振武节度使李公”这几个字,他是知道的,那是北边的强藩。而且对方直言要见刘节帅,态度不卑不亢。
他的态度缓和了些,但依旧谨慎:“即便如此,也需禀明赵将军定夺。尔等随我回关城。”
去关城?那等于自投罗网,生死完全掌握在赵崇手中。李炎心念电转,立刻道:“这位队正,非是信不过赵将军。只是我等听闻,赵将军日前扣下了河中王帅的信使?想必此刻,赵将军正为此事烦忧,未必有暇理会我等。况且,”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示,“我等自长安带来之讯息,关乎山南安危,或许……比王帅的信使,更为紧迫。若因层层通报而延误了时机,恐非刘节帅所愿见。”
他句句没有指责赵崇,却句句点在关键处。点出赵崇的麻烦,点出自己信息的价值,更隐隐抬出刘巨容来施压。
那队正脸色变幻不定。他只是个底层队正,不想卷入上层的是非。眼前这人来历不凡,所言似乎也有道理。若他带来的信息真的重要,自己强行押回去,万一误了事,赵将军未必会保他。可若放他们走,出了事自己也担待不起。
李炎看出他的犹豫,趁热打铁,从怀中摸出唯一剩下的一小块银饼(从长安带出的细软所剩无几),不着痕迹地塞到队正手中,低声道:“兄台行个方便,只需当作未曾见过我等。我等自行前往襄阳求见刘节帅,成与不成,皆与兄台无关。这点心意,请兄弟们喝碗酒驱寒。”
冰凉的银饼入手,队正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了看李炎,又看了看手中的银饼和血书,最终,贪念和对未知风险的规避占据了上风。他迅速将银饼揣入怀中,干咳一声,将小印和血书递还给李炎,挥了挥手:“罢了!某今日什么都没看见!你们……好自为之!快走快走!”说着,招呼手下兵士,“走了走了,这边没什么异常!”
看着那队兵士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林外,慕容嫣几乎软倒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石敬也松了口气,敬佩地看向李炎。公子不仅胆识过人,这临机应变、把握人心的能力,更是惊人。
李炎收起小印和血书,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凝重。“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武关辖境,直奔襄阳。刚才那队正,未必可靠。”
危机暂时解除,但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他们成功地潜越了雄关,也与刘巨容的势力有了第一次间接的、充满算计的接触。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襄阳那座更加复杂的城池,和那位性情难测的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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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