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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微澜
西院的日子平静如水,却也暗流涌动。李炎每日准时前往幕府公廨点卯,埋首于文书卷宗之中,早出晚归,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让人看不透深浅。慕容嫣则悉心照料着妹妹和云娘,将这座小小的院落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便翻阅李炎带回的一些不涉机要的杂书或地方志,默默充实着自己。
这日清晨,一名身着淡绿比甲、眉眼伶俐的小丫鬟被管事嬷嬷领到了西院。
“慕容娘子,节帅吩咐了,往后就由奴婢小荷来伺候您起居。”小丫鬟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声音清脆,行礼的动作却有些生涩,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怯生生打量。
慕容嫣心中微动。刘巨容为何突然给她派来丫鬟?是单纯的关照,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她面上却不露分毫,温和地笑了笑:“有劳小荷姑娘,也替我多谢节帅美意。我这里琐事简单,不必过于拘礼。”
小荷似乎松了口气,连忙道:“娘子折煞奴婢了,伺候娘子是奴婢的本分。”她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房间,动作虽不算十分娴熟,但很是勤快。
接下来的几日,小荷的存在确实让慕容嫣轻松了许多。她不仅包揽了洒扫、浆洗等杂活,还能陪着慕容芷和云娘玩耍,让院内多了几分生气。慕容嫣观察着她,发现这小丫鬟心思单纯,藏不住话,偶尔会好奇地问起北方的风物,或是长安的见闻,但对节度使府内的人事却知之甚少,更像是个被临时指派来的、未经世事的小丫头。
然而,慕容嫣并未完全放松警惕。她与小荷交谈时,依旧谨言慎行,只挑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暖融,慕容嫣坐在院中石凳上缝补一件李炎的旧袍——那是他从长安穿出来的,袖口磨损得厉害。小荷在一旁陪着慕容芷翻花绳,偶尔偷偷瞄向慕容嫣手中细密的针脚和那件明显是男子式样的衣袍。
“娘子,”小荷终究没忍住好奇,小声问道,“您……是在给李公子缝衣裳吗?”
慕容嫣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轻轻“嗯”了一声。
小荷眨着大眼睛,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憧憬:“李公子真有福气。奴婢看李公子平日里冷冷的,不怎么说话,但对娘子您却是极好的。那日奴婢瞧见,李公子下值回来,还给娘子带了支新的毛笔呢!”
慕容嫣想起那支李炎随口说是“多了一支”而给她的笔,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没有接话。
小荷见她神情柔和,胆子大了些,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娘子,您不知道,府里有些姐姐私下里都说,李公子模样生得好,又有本事,就是……就是太闷了些,让人不敢亲近。还是娘子您厉害,能跟在李公子身边。”
慕容嫣抬起眼,看向小荷那纯然好奇的脸庞,心中那份被刻意压抑的情感,仿佛被这无心的话语轻轻触动。她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衣袍,指尖拂过那粗糙的布料,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他……只是肩上担子太重,心里装着太多事,不是天生冷淡。”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与维护。
小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那,娘子您会一直跟着李公子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让慕容嫣一时怔住。一直跟着他?未来在哪里,她从未敢深想。从长安逃出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似乎就与这个叫李炎的男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是依赖?是感激?还是……
她眼前浮现出这一路走来的画面:他于乱军中沉默坚定的背影,他于绝境中冷静决断的眼神,他于寒夜里递过来的那点微薄却温暖的食物,他于这深深府邸中独自周旋的孤影……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愫在胸中涌动,酸涩中带着一丝微甜。她低下头,掩饰住微微发烫的脸颊,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这世道,能活着已是不易。能跟着他……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吧。”
她没有直接回答,但话语里那份不言而喻的追随与信赖,却表露无遗。
小荷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和那小心翼翼缝补衣袍的姿态,似乎明白了什么,嘻嘻一笑,不再多问,转头又去陪慕容芷玩了。
慕容嫣却因这短暂的对话,心绪久久难平。
她不知道的是,这番主仆间的闲话,连同这几日小荷观察到的、慕容嫣对李炎细微的关切(例如总会为他留一盏灯,会留意他喜欢的菜式),都经由那看似单纯的丫鬟,零零碎碎地传到了刘巨容的耳中。
节度使书房内,刘巨容听完管事嬷嬷的禀报,挥退了旁人,独自沉吟。
“冰雪聪明,沉静内敛,倒是个识大体的女子。”他摩挲着扳指,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对那李小子,竟是如此死心塌地……嗯,有情,便好。有情,就有了牵绊,有了弱点。”
他原本对李炎的审视中,又多了一个可以衡量和利用的砝码。李炎是柄可能伤人的利剑,而慕容嫣,或许就是那能够稍稍制约剑锋的剑鞘。
西院内,慕容嫣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他人棋盘上的一着闲棋。她只是将缝补好的衣袍细细抚平,叠放整齐,心中那份因小荷话语而掀起的涟漪,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的温柔。
无论前路如何,至少此刻,她愿意站在他的身后,尽自己所能,为他缝补这一路的风霜。这或许微不足道,却是她仅能给予的、全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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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