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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四年(公元907年)四月,汴州。
这座因漕运而兴盛的城池,如今已成为整个天下的权力中心。宣武军节度使府邸早已容纳不下它主人的野心,一座崭新、虽略显仓促却气势恢宏的宫殿群拔地而起,名曰“大梁宫”。
今日,宫阙内外,旌旗蔽日,甲胄如林。只是那旗帜已非大唐的赤色,而是玄黑为底,绣着狰狞的梁字。兵士也非皇家禁卫,皆是朱温麾下如狼似虎的宣武旧部。
太极殿(仿长安建制)内,气氛肃杀而诡异。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其中大半是身着戎装、面带骄悍之色的将领,少部分原唐室旧臣则面色灰败,战战兢兢,如同待宰的羔羊。
龙椅高踞丹陛之上,空悬着。它在等待它的新主人。
一、 密议:最后的推手
后殿,朱温一身赭黄袍,虽未正式加冕,帝王威仪已迫人而来。他身材高大,多年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粗豪与残忍的痕迹,此刻,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亢奋。
他抚摸着龙椅冰冷的扶手,对身旁一个身形瘦削、眼神阴鸷的文士笑道:“致尧(李振字),瞧瞧,这位置,刘邦坐得,杨坚坐得,李渊坐得,如今,我朱三(朱温小名)也坐得了!”
李振深深一揖,声音尖细而谄媚:“陛下顺天应人,非刘邦、杨坚可比。唐室气数已尽,如灯枯油竭,陛下乃天命所归,革故鼎新,正其时也!”
朱温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说得好!想起当年在砀山午沟里,我爹朱诚那个老教书匠,总嫌我不读书,没出息,说我这辈子最多就是个里豪。他若活到今日,看见他儿子坐在了这皇帝宝座上,不知那张老脸,会是何等精彩!”他语气中充满了对往昔卑微的嘲弄,以及对如今权势的极度陶醉。
李振附和道:“太皇帝(朱温追封其父朱诚为烈祖文穆皇帝)泉下有知,亦当欣慰。陛下手提三尺剑,扫荡群雄,开创基业,岂是寻常儒生可以揣度?”
“没错!”朱温大手一挥,尽显草莽本色,“这天下,是刀把子里杀出来的,不是诗书里读出来的!对了,宫里那小娃娃,还有那些不死心的老骨头,没再闹什么幺蛾子吧?”
李振阴冷一笑:“陛下放心。哀帝李柷不过一稚子,早已吓破了胆。至于那些还想抱着唐室牌位殉葬的,白马驿的河水,还没流干呢。”
二、 禅让:最后的羞辱
前殿钟鼓齐鸣,仪式开始。
年仅十六岁的唐哀帝李柷,身着不合体的衮冕,脸色惨白,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宦官几乎是架着,一步步挪上丹陛。他不敢抬头看那空置的龙椅,更不敢看殿下那些杀气腾腾的梁军将领。
殿中御史(已投靠朱温)展开一道黄绢,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宣读“哀帝”禅位诏书,无非是“天命不常,惟归有德”、“唐运已衰,梁王功盖寰宇”之类的套话。
每读一句,殿内原唐臣中便有人身体微颤,低下头,不忍卒听。
诏书读完,该是哀帝亲自捧出传国玉玺,完成最后仪式。然而,小皇帝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猛地挣脱了宦官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看向端坐在武将之首、如同山岳般的朱温,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梁王!江山……江山社稷,任尔取之!朕……我只求你,留下母后!留下张夫人!她……她已年逾五旬,对尔等再无威胁!”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和最后一丝对亲情的维护。他的母亲何皇后早已在昭宗被杀时遇害,他口中的“张夫人”是自幼照顾他的乳母兼保傅,是他在这冰冷宫闱中最后的温暖。
殿内一片死寂。
朱温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他甚至没有起身,洪钟般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小娃娃,自身尚且难保,还惦念着一个老媪?真是稚子之言!这天下,包括你的性命,如今都由咱家说了算,何来‘求’字?”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带下去!”
两名宦官再无顾忌,粗暴地将哀帝拖拽下去,那绝望的“留下她……”的哀求声,渐渐消失在殿后。
朱温站起身,睥睨全场,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之对视。他朗声道:“皇帝仁德,禅位于咱家。咱家本不敢当,然天命人心,皆归于梁,不得已,只好勉为其难了!”
三、 登基:草莽的盛宴
禅让闹剧结束,紧接着便是朱温的登基大典。
他大步走上丹陛,转身,重重地坐在那梦寐以求的龙椅之上。那一刻,他脸上的志得意满几乎要溢出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李振为首,朱温的儿子们、麾下文武,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海啸。尤其是他的儿子们——朱友裕、朱友珪、朱友贞等,声音格外响亮,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狂喜。
“父皇扫平寰宇,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朱友珪抢先奉承。
“陛下乃神武圣人,应天顺人,开创大梁万世基业!”朱友贞不甘落后。
朱温听着儿子们和部下的赞美,哈哈大笑,豪气干云:“众卿平身!今日咱家能坐在这里,离不开尔等浴血奋战,尽心辅佐!咱家不是那等鸟尽弓藏之主,有功必赏!”
他当即颁下封赏:
· 追尊父祖为帝。
· 立国号为“大梁”,改元开平。
· 自封“神武元圣孝皇帝”。
· 大封宗室、功臣,李振、氏叔琮、朱友恭等弑君功臣及各路心腹,皆得高官厚爵。
他享受着这巅峰的时刻,看着脚下匍匐的众人,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傲然充斥胸臆。他,砀山一草民,如今成为了这九州的新主。
仪式结束后,盛大的宴席开始。朱温与他的心腹们纵情狂饮,喧嚣达旦。旧唐的礼乐被粗犷的军乐取代,宫殿之内,弥漫着一种草莽得志后的放纵与骄横。
而在汴州城的某个角落,被废为济阴王的唐哀帝,正蜷缩在冰冷的府邸中,与他那最终未能保住的“张夫人”一起,咀嚼着亡国的苦涩与恐惧。
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在这一天,正式落下了帷幕。一个由军阀建立,注定在血与火中挣扎的新王朝——后梁,登上了历史舞台。
朱温坐在龙椅上,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喧嚣,他或许以为,朱家的天下将如这殿上的焰火般璀璨长久。他却不知,从他弑君篡位的那一刻起,复仇的火焰已在四方点燃,而他亲手开启的,将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与黑暗的时代之一——五代十国。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