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还未敲响,浣衣局的院落已浸在深冬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寒意里。苏舜卿随着其他宫女一同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穿透单薄的棉衣,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她迅速穿好鞋袜——那是她自己用旧布条仔细缠裹过、勉强能抵御一点寒气的简陋冬鞋,然后沉默地走向井台。
今天轮到她负责打第一桶水。
井台边结了一层滑腻的薄冰。她放下木桶,握住辘轳把手,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早已麻木的厚茧中。她开始摇动辘轳,手臂的肌肉因持续多日的重活而酸痛,但动作已经相当熟练。辘轳发出“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黎明中格外刺耳。井绳一圈圈缠绕上来,带着井水特有的阴冷气息。
水桶终于被提上来,沉甸甸的。她双手握住桶梁,正要提起,脚下却猛地一滑——那片薄冰让她失去了平衡!
“小心!”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
苏舜卿稳住身形,桶里的水晃出了一小半,溅湿了她的裤脚和旁边人的鞋面。她抬起头,是昨日给她半块饼的那个老宫女。老宫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松开手,低声道:“脚下站稳。这冰,得用灶灰撒一撒。”
“多谢。”苏舜卿低声道,这次她留意了脚下,重新握紧桶梁,将水倒入旁边的大石槽中。冰凉的井水溅起水花,落在她的手背上,立刻带走更多温度。
老宫女没说什么,自顾自去打第二桶水。苏舜卿看着她的背影,那佝偻的脊背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座沉默的山丘。她知道老宫女姓陈,大家都叫她陈婆,在浣衣局已经待了快三十年,据说从前也是在某位太妃宫里当过差的,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贬到这里。陈婆很少说话,干活却是一把好手,而且似乎对浣衣局里那些欺软怕硬的门道看得一清二楚。
一天的劳作再次开始。苏舜卿被分到清洗各宫娘娘们贴身衣物的区域——这是最需要细致小心的活计,布料娇贵,不能用力搓洗,有些还需要特殊处理。监工嬷嬷特意把她安排在这里,既是因为她学得快、手还算巧,恐怕也是存了刁难之心:若是洗坏了一件,罪责可不小。
她面前堆着小山般的绫罗绸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脂粉香、熏香和淡淡的体味混杂的气息。她拿起一件月白色的软绸中衣,指尖触感柔滑冰凉,领口袖边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她认出这大概是某个位份不高的才人或美人的衣物,不算最顶级,但也需小心对待。
她先仔细检查有无破损或特殊污渍,然后取来专门清洗丝绸的皂角液,兑入温度适宜的温水——太热伤绸,太冷洗不净。她将衣物浸入水中,用手轻轻按压、漂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水很快变了颜色,她换水,再洗,如此反复三次,直到水清。然后拧干——不能像拧麻布那样用力扭,而要卷起来轻轻挤压。最后,她将洗净的衣物平整地铺在专用的竹匾上,准备稍后晾晒。
整个过程中,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汗水从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入水盆中,漾开小小的涟漪。她的手在冰冷的水中浸泡得通红,指关节处的裂口被水一浸,传来细密的刺痛。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只是重复着这一系列动作,一件又一件。
曾经,这些绫罗绸缎是她的日常,是她用来包裹自己、作为武器的一部分。如今,它们只是她需要小心处理的“货物”。这种身份的倒错,最初让她痛苦不堪,如今却渐渐麻木,甚至从中品出某种荒诞的讽刺。
“十九号!发什么呆!贵妃娘娘那边的床帐今天必须洗完!”监工嬷嬷的吼声从院门口传来。
苏舜卿收回思绪,加快动作。贵妃娘娘——如今指的是李存勖新近宠爱的一位张姓嫔妃,据说性情骄纵,喜好奢华,她的衣物用具送洗时总是最多最繁琐。苏舜卿曾远远见过那位张贵妃一次,华服美饰,前呼后拥,那副张扬得意的模样,像极了……曾经的她自己。
她垂下眼,继续搓洗。指尖传来的刺痛感让她保持清醒。
午间歇息时,苏舜卿坐在昨日那个偏僻角落。陈婆又挪了过来,这次递给她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东西。苏舜卿打开一看,是一小坨凝固的猪油,颜色浑浊,却散发着一丝油脂的腥气。
“抹手上,裂口好得快些。”陈婆声音依然沙哑,眼睛看着别处,“别让人看见。”
苏舜卿握紧那坨微凉的猪油,指尖感受到那一点点滑腻的触感。在浣衣局,这样一小坨猪油是难得的“好东西”,能润滑皮肤,防止冻疮恶化。她低声道:“陈婆婆,您为何……”
“看你顺眼。”陈婆打断她,依旧是那句简单的话,顿了顿,又仿佛自言自语般补充,“而且,你肚子里有货。”
苏舜卿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向陈婆。她怀孕的事,除了极少数经手的御医和可能猜到的李存勖、慕容芷,应该无人知晓。在浣衣局,她一直小心掩饰,冬日衣物宽松,加上她本就消瘦,尚未显怀。
陈婆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她身体深处的秘密。“老婆子我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她声音压得更低,“你走路的样子,你偶尔扶腰的小动作,还有……你眼神里那点不一样的东西。瞒得过那些小丫头,瞒不过我。”
苏舜卿嘴唇抿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被发现秘密,意味着危险,但也可能是……转机?她看着陈婆那张布满皱纹、看不出情绪的脸,最终只是低声道:“请婆婆……保密。”
陈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关我什么事。”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赶紧抹上,下午还有得累。”说完,佝偻着背慢慢走开了。
苏舜卿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心那坨猪油。她小心地挖出一点,在手上裂口处细细涂抹。油脂带来微弱的保护和些许缓解。她将剩下的油仔细包好,藏入怀中。
下午的活计果然更重。张贵妃宫中的床帐、桌帷、椅套,堆得像座小山,而且大多用的是厚重的锦缎,浸水后沉得惊人。苏舜卿和另外几个宫女一起,费力地将这些大件拖到特制的大木槽边,用长棒槌反复捶打。水花四溅,很快打湿了她们的前襟和袖子。
“十九号,去把那几幅绣屏套子刷一刷,注意别刷坏了丝线!”监工嬷嬷又指派了新任务。
苏舜卿走到一旁,那里放着几幅用各色丝线绣着花鸟人物的绣屏套子,用来保护屏风表面。绣工极其精美,但边缘有些污渍。她需要用小软刷蘸着特制的淡皂水,一点点刷去污渍,又不能伤及绣线。
她蹲下身,拿起刷子。腰腹处传来隐约的酸胀感,让她动作微微一滞。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更加小心地开始工作。刷子的软毛轻轻拂过光滑的丝绸表面,污渍渐渐褪去,露出下面鲜艳的丝线颜色。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一点,照在绣屏上,那只用金线绣成的凤凰眼睛似乎闪了一下。
苏舜卿的手顿住了。
她想起广陵宫中,杨行密曾经有过一扇巨大的双面绣屏风,一面是万里江山图,一面是百鸟朝凤。他曾指着那凤凰对她说:“舜卿,你可知为何选凤凰?因为它浴火方能重生。你要记住,无论落到何种境地,只要心不死,总有腾飞之日。”
当时她只觉那是上位者的蛊惑与期许。如今,在这冰冷的井水边,对着这小小绣屏上粗糙许多的凤凰,那句话却突然在心头响起,带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浴火重生?
她现在算是在“火”中吗?这浣衣局的苦役,这众人踩踏的境遇,这怀揣秘密如履薄冰的每一天……这确实是炼狱之火。
那重生呢?重生的机会在哪里?靠这个未出世、甚至不被期待的孩子?靠她心中那不灭的恨意与求生意志?还是靠这日复一日、磨灭她所有骄傲的劳作本身?
“发什么愣!刷完了就赶紧去晾起来!”监工嬷嬷的呵斥打断她的思绪。
苏舜卿垂下眼,快速完成手上的工作,将绣屏套子小心晾起。下午的时光在重复的劳作中缓慢流逝,日头西斜,寒意再次笼罩院落。
晚膳依旧是稀粥和硬饼。苏舜卿小口喝着粥,感觉胃里空落落的。怀孕带来的微妙饥饿感时不时侵扰她,但配给的食物就那么点。她看到陈婆将自己那份饼掰了一小块,就着粥慢慢吃,剩下的用布包好,揣进怀里。这是宫里底层人常见的做法——留一点以备不时之需,或者夜里饿得睡不着时垫一垫。
她也学着留下小半块饼。
夜里,躺在坚硬的通铺上,苏舜卿睁着眼。身旁的宫女们累极了,很快响起鼾声。她轻轻侧过身,面朝墙壁,手悄悄按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但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以往的存在感。
孩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也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护身符”——至少李存勖暂时不会杀她。但未来呢?生下来之后呢?如果是皇子,是否会沦为政治筹码?如果是公主,是否会像她一样身不由己?而她这个生母,一个罪婢,又能给孩子带来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但很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过了恐惧——那是保护欲,是母性的本能,混杂着她固有的、绝不认输的执拗。
“不管你是谁,”她在心中无声地说,手指轻轻按在腹部,“既然来了,就要活下去。娘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夜色渐深。苏舜卿终于有了些许睡意。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回到了江南苏家的旧宅,春日阳光正好,庭院里那株老梅树下,父亲正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母亲在一旁含笑看着,哥哥在远处练剑,剑光闪闪。微风拂过,带来梅花淡淡的香气,还有母亲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香……
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粗糙的枕头布料,瞬间消失无踪。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残留的雪沫。晋阳宫城深处,冬夜漫长而寒冷。但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粒被深埋在冰雪与尘埃之下的种子,正借着那一点点来自绝望深处的微光,和一丝来自本能的温暖,顽强地维持着生机,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春天。
而此刻的苏舜卿,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暂时卸下了白日里所有的坚硬与警惕,蜷缩成一个最原始的、寻求保护的姿态。在梦里,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的小女儿,不识愁滋味,不知恨何物。
只是梦终究会醒。当黎明的寒意再次透过破窗袭来,她依旧会是浣衣局的“十九号”,是罪婢苏氏,是怀着复杂秘密、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女人。但或许,有了昨夜梦中那一缕梅香,有了掌心那一点点猪油的滋润,有了腹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作为锚点,她重新睁开眼时,眼中的冰封之下,会多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柔光。
这柔光不是原谅,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可怕的力量——为了守护哪怕最渺茫的希望,而愿意忍受一切、谋划更久的决心。
寒梅总在苦寒中绽放。而苏舜卿这支曾被当作毒花培养、又被弃置于冰天雪地中的异卉,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以一种扭曲而坚韧的方式,悄悄扎下新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