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用力将绳子抛挂到码头的柱子上,碎冰在船身的刮蹭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岸上的力夫喘着白气将拴绳用力拉紧,将白帆堆雪的小船缓缓拉进姑苏的冬日里。
码头的两侧早已立着官员们恭候的身影,为首那人身着吴门寒序锦襕袍,见到船影上前迎了几步,袍角带过地上的薄雪。
其余官员们看到了,纷纷整了整官帽,理了理袖摆,清了清嗓子,却依旧站的稳而直。
船身轻撞到码头一侧的软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场等候多时的官员们纷纷松了半口气。
楚奚纥走下船,行了一礼,又把手喻递给侍从,侍从双手接过,又恭敬地递给为首的知府。
知府回了一揖,双手接过手喻,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才笑开了。
“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备好的美人已在别院,还请大人劳驾移步。”
知府早已通过线人得知,楚奚纥升官发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此时也不吝啬于提前露个面、卖个好。
楚奚纥微微颔首,便跟着前往别院。
玉儿,我终于回来了,等我忙完此事,就立刻去你家提亲。
……………
“大人,美人就在里面,大人是否要进去看看叮嘱一番。”
知府将楚奚纥带到别院,又引到一个小阁楼前,“人是今早才应下的,她家里也同意了。”
楚奚纥点点头,知府见状,便带着底下人离开了。
楚奚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却也不失精致,可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待嫁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也对,这本也不是什么闺阁女子待嫁的美事。
进宫这种骨肉分离的惨剧,有什么值得装扮庆贺的。
他环顾四周,唯见内室垂下一帘轻纱,将女子的倩影掩得朦胧。
他关上门,站在原地,锦衣下摆还沾着些许雪尘。
而他此刻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觉得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剩下一颗心猛跳。
这个背影在梦里萦绕了多年,是他朝思暮想的画面,他怎会认不出来?
这太像了,可又太不像。
她怎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吧?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记忆里,她总爱穿一身素色的裙子,乌黑的秀发就随意地挽上一个髻。
见到他就笑吟吟的,甜甜地喊奚纥哥,然后小脸儿就红了。
他曾无数次看见过她离开的背影,他对她的背影又爱又恨,他怎会不记得她的背影。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还隔着一层纱帐,她又是背对着,况且还是在这个场合,他有些不敢认。
脑子里一直告诉自己,是太过于思念才会看错了,可他却也不敢掀开。
他等着见她,已等了那么多年,如今这个重逢的画面,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呢?
玉儿明明答应过他的啊,柴房的那晚,玉儿说了会等他回来娶她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她却坐在,将要进献给新帝的佳丽房中。
她是等了太久,等不及了吗?
还是,她也想要荣华富贵?
不,玉儿绝不是那种人。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想开口,却又说不出,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他想伸手去掀开纱帐,手刚触到纱帐,便觉薄薄的一层纱帐如重千斤,怎么也无法掀开,他颤抖着把手放下。
是隔着纱帐望着心上人的背影,还是掀开纱帐接受她将要变成皇帝女人的事实。
认,还是不认。
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第二难的抉择。
直到她忽然抬手,从衣襟中掏出了半截玉簪,直愣愣地看。
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终于确定了,这就是玉儿。
赵玉儿的心头一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去看。
朝思夜想的情郎,穿着想象中的华贵锦衣,隔着纱帘望向她。
那双眼,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隔着纱帐也挡不住其中的悲凉,看得她心口闷疼。
他站在原地,愤怒地一把扯下纱帐,绝望地看着她。
赵玉儿仿佛看到了,当年奚纥哥第一次落榜的眼神,同样的绝望、不甘与悲愤。
“奚纥哥……”赵玉儿有些不敢说话,她知道自己背叛了他们的爱情。
“别那么叫我,为什么?为什么连这半天也不肯等我?!!!”这也是,楚奚纥第二次这样失控,愤怒地质问。
“你知不知道,你但凡再坚持这半天,别那么早应下,你的名字便不会出现在进宫的名册上!”
楚奚纥真的崩溃了,早知如此,他定当连夜赶路,直奔玉儿的家里。
“我……对不起,我配不上我们的感情。”赵玉儿是想解释其中的苦衷。
可她如何能开口呢?
定金都已经让爹爹花出去了,人选也已经敲定了。
就连名册都已经封存,一早就快马加鞭送去京城报备了。
她如何肯让他为难,这是给皇上选的人。
出了差错,奚纥哥怎么能负得起这个责。
知府说朝廷里的使者会过来,如今看来,奚纥哥就是负责把她送进宫的使者了。
多讽刺啊,她等了奚纥哥那么多年,如今终于等到他回来。
却不是来娶她,而是将她送给别的男人。
“我问你,你说真心话,你跟我走吗?”楚奚纥冷冷地问,可眼神中包含强烈的希冀。
只要她肯点头,他便什么都不管了。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敢去看那束光因她而灭,“对不起……”
楚奚纥只觉得头脑发懵,他突然含着泪大笑起来。
从底层一点点为官,晋升得实在是太慢了。
他需要钱,需要权,才能把她稳稳地接到身边。
他出卖了读书人的风骨,出卖了自己十余年寒窗的理想,跑去给昏君选美。
用媚颜奴相讨来一个大官的许诺,哪怕要遭受文武百官乃至天下人的唾骂。
他都不怕,只要能往上爬。
爬到可以接他心爱的姑娘回家,他都不怕。
可讽刺的是,如今他卑躬屈膝往上爬的肮脏路,居然要靠把自己的女人送给昏君来当铺路石。
这鬼世道,教人活得不像个人,倒像个鬼。
“就那么爱荣华富贵?”他嗤笑着,“我给不了你么?”
楚奚纥的话刺痛了赵玉儿的心,她只感觉自己多年的痴心此刻被彻底撕碎,再多的话语,一句也说不出口。
“如果说,我是有苦衷的呢?”她喃喃。
“什么苦衷,告诉我!”楚奚纥大步上前,一把将心上人拥入怀里,“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了,告诉我……”
两个人等这个拥抱,像是等待了千年。
他们贪恋着彼此的怀抱里,那种令人心安的味道,那点可愈悲苦的温存,那股紧紧相拥似要揉进骨里的力量。
“不重要了,”她把头埋进楚奚纥的怀里,声音很轻很轻,“奚纥哥,你记得我是真心爱你的就好,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
“为什么!你是要钱吗?我给你,我会有很多很多的钱。”楚奚纥像是疯魔了一般,用力抓着她的手。
“只要我找一个人替代你,你要多少我有多少,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人选的事官府都已经知道了,你贸然换人,有没有想过,如果皇上知道了,你怎么办?我全家怎么办?”
赵玉儿哭喊着,“别傻了,谁都不能和皇帝抢女人。”
“谁都不能和皇帝抢女人……”楚奚纥低声反复咀嚼这句话,竟笑了出来。
“你说的对,谁都不能和皇帝抢女人,皇帝却可以抢走别人的女人……这是什么鬼世道。”
他笑得愈发癫狂,似要笑出血泪。
这句话实在是太熟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居然都跟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我不会失去你的,玉儿,你等我……”他停下笑,怔怔地看着她,“我无法回到童年,可我已经长大了,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赵玉儿有些听不懂,担心地摸向他的额头,“你别吓我,我都已经要进宫了,你是不是疯了,你冷静一点。”
“我没疯,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进宫?”楚奚纥正容亢色,俨若冰霜,“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为了爹娘晚年无忧,也为了你官运亨通,我要进宫,而且要走的稳稳的。”赵玉儿此刻,一点都不害怕了。
奚纥哥还活着,并且真的要当大官了,她没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了。
她也不再是那个,只能通过绣花来报答他的无能女子了,她或许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真正帮到他。
她可以好好的,为布庄、为爹娘、为心上人,搏出一条血路来。
“好,我送你进宫,可我并不需要你为了我去争什么。”楚奚纥咬着牙说着,把不甘和悲愤和着血往肚里咽。
“你要争也是为了自己争,我会负责在这段时间教你,让你以后在宫里的路,走得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