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教训得极是。” 楚奚纥咽下这番近似警告的话,姿态依旧恭谨,话锋却悄然一转。
“然则,下官受陛下的重托,这内外的风声都要为陛下听着。值此接风宴临近之际,千头万绪皆系于一线。”
他微微一顿,目光澄澈,“实在是职责所在,凡有蛛丝马迹可能危及宫室安宁、有损天家威仪者……”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拱手继续道,“下官,不敢不察,亦不敢不留心。”
“哼,巧言令色。” 江廷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斜目望向楚奚纥,“这说到底,楚大人的职司,与我荣国公府的安危又有何干?”
“国公爷明鉴,” 楚奚纥非但不恼,反而微微倾身,语气沉稳,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
“这接风宴本是美事,然则,若因些许细故安排失宜,致使亚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于御前生出嫌隙……”
“乃至令那关乎国本大计的人选,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生乱……此等局面,恐非陛下所乐见,亦非江山社稷之福啊。”
他字字恳切,仿佛真的是在为此事而忧心忡忡。
说罢,他起身作了一揖,而后目光诚挚地望向江廷昀,“江小姐深得皇后娘娘的喜爱,荣国公府更是世家门第之典范。”
“下官辗转思量,国公爷德隆望尊,又爱女心切,对此中关窍必有深谋远虑。”
“下官今日冒昧登门,实乃是想斗胆请教国公爷,此事,可有万全之策?”
见江廷昀不为所动,他声音放得更缓,“下官是想,既能周全皇后娘娘的一片爱重之心,又不致拂逆了亚太后娘娘的体面。”
“更要紧的,是保全江小姐的一身清誉,纵使……最终无缘天家,亦能全身而退,不失百年世家闺秀之风范,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番近乎掏心掏肺的言语,可谓是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此刻的楚奚纥,哪里还有半分“弄臣”的影子?
俨然就是一位忧心宫闱动荡、为君分忧解难的忠臣,正恭谨谦卑地讨教安邦定国之策。
尤其是他强调了“清誉”二字,这可是世家贵女最看重的命脉所在,关乎着江晚吟、乃至整个荣国公府上下的脸面与未来。
这看似是恳切的关心,实则却是无声的提醒。
江廷昀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他眼中原本的冷硬,不知不觉间已化作了某种深刻的讶异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共鸣。
他再次看向楚奚纥,这个年轻人端坐的姿态依旧谦和,这哪里像个奸佞弄臣?
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那些关于晚吟清誉的隐忧,关于如何让她体面退场的思量,关于平衡两边压力的棘手难题……
这些如同乱麻般,困扰他多日的思绪,竟被楚奚纥以如此恳切、如此通透的方式,一语道破了。
没有居高临下的指点,没有故弄玄虚的试探,只有一种设身处地的考量,与简洁清晰的陈述。
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被深刻理解的轻松。
直到此刻,江廷昀才隐约窥见,陛下如此“钟爱”这位年轻臣子的缘由。
就凭这份洞若观火的敏锐,这能将复杂利害说得令人如沐春风的能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便不由得卸下防备,心生亲近。
再想到此人先前在北疆的一番作为,江廷昀的心中,蓦然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他环顾这满堂锦绣,竟悲哀地发觉,自己偌大一个荣国公府,这年轻一辈中,竟无一人能及得上眼前这年轻人的半分气度与心性。
唯有他的女儿晚吟,那份七窍玲珑、洞悉世情的通透,或可与此子一较高下。
念及此,他的心底不禁泛起一丝苦涩。
可惜啊,可惜!
若非门楣悬殊、家族牵绊,以此子的才情心智,倒真不失为晚吟的良配……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江廷昀的目光便不由得,在楚奚纥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也不知这小子……可曾议亲否?
楚奚纥端坐椅中,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心里却莫名感到有点发毛。
对面那位老狐狸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啊。
刚刚还一副瞧不上的样子,恨不得把他这个奸佞小人剐下一层皮。怎么这会儿,眼神反倒变得……黏黏糊糊的?
里头还掺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嘶,这怎么品着,竟有几分……
慈爱?!
楚奚纥被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这个词儿,震得一激灵,差点没端稳手里的茶盏。
他宁愿被江廷昀怒视着,也好过现在这样,看得他后脖颈子都感觉痒痒,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这老狐狸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江廷昀端起茶盏,缓缓呷了一口,半晌才开口,轻叹一声,“楚大人有心了,陛下得良臣,是社稷之福。”
“可小辈们的姻缘,自有天意圣裁。我荣国公府世代忠良,只知忠君报国,谨守本分而已。”
“晚吟若得圣心,是她的福分;若无缘,亦是她的命数。荣国公府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行任何非分之举。”
“宴席之上,但守礼法,秉持本心而已,楚大人以为如何?” 江廷昀虽觉得他说的有理,可端的依旧是“纯臣”姿态,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楚奚纥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便也没多嘴劝说。
只是放下茶盏,起身一揖,“国公爷真是高风亮节,下官受教了,下官知晓如何做了。今日叨扰已久,告辞了。”
说罢,便也不再多言,算是点到即止,转身离去了。
江廷昀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这个楚奚纥……
这边楚奚纥走出大门,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他回头望了望那威严的府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看样子,荣国公府这块硬石头是难敲开了,可种子已悄然埋下,既然江廷昀的路子行不通……那便换个人就是了。
余下的事,就看风雨来时,谁更懂得顺势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