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赫的目光随之落下,停在那雕花的食盒上。
他并未急于表现出好奇,只是唇角微扬,顺着她的话问道,“公主特意带来的,想必应该很是重要,我愿闻其详。”
昭华不语,只是亲手掀开了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馐,而是几样极其精致的京城点心,一碟龙井茶酥、一小盘薄荷凉糕,还有一碗珍珠圆子。
样式精巧,色泽淡雅,与她今日的装扮一般,透着中原的温润气息。
“听闻王爷久居北漠,饮食多是炙肉、奶酪和烈酒。”她将食盒往他面前挪了一下,语气平淡如常,“便想着,或许该让亲王也尝尝,我们京城的风味。”
额尔赫双手执起白玉碗,捧在手里透着凉意,便低头细看起来,只是那么拿着看着,便觉得暑气消散了不少。
一枚枚小球卧在碗中,珠圆玉润,尤为生趣。乳白的浆液上,点缀着三两瓣粉嫩的桃花。
额尔赫左手端稳那白玉小碗,右手已自然而然地拈起银勺。
他舀起一勺便送入口中,动作不见迟疑,却也没有丝毫急不可耐。
微凉的触感滑过舌尖,淡淡的甜味悄然漫开,桂蜜、牛奶与果汁混合的独特香气清透甘甜,竟不带半分腻味。
同样都是奶制品,却与他惯常饮用的、带着膻味的浓醇马奶酒截然不同。
他又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而后抬眼,目光里多了些别样的神色。
“清甜润口,甚好,只是……”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这般精细滋味,我恐无法日日享用。”
昭华自己亦拈起一块茶酥,指尖力道微施,那酥皮便应声碎裂落下。
“亲王是说,我大景的饮食,过于绵软,不足以养出你们大漠的筋骨吗?”
“我并非此意。”他摇头,语气坦诚,“物各有性,地各有宜。北漠的烈酒与炙肉能抵御严寒,供给体力;而京城的糕点则滋养心性,润泽情怀。只是……”
他话锋微转,看向她,“若一人只固守一味,未免失之偏颇,亦错过了天地间诸多造化之妙。”
他放下玉碗,声音沉稳,“譬如这碗圆子,清甜润肺,于北地干燥气候实则大有裨益。而北漠的奶酪虽风味浓烈,若能以京城之法稍加调和,亦可制出别具风味的茶点。若能兼收并蓄,岂不更好?”
昭华静静地听着,盯着那只白玉碗。
他这番话,看似在论饮食,其意却早已超出了食物本身。
他倒没有贬低任何一方,而是提出了一种融合的可能。
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意味,“亲王此番见解,倒不像个只知弯弓射箭的武人。”
“公主谬赞。”额尔赫神色坦然,“为政者,若不能体察四方风物,兼容并蓄,又如何能真正治理一方水土,安抚四方民情?饮食虽小,却可见微知着。”
此时,一阵风过,小船轻轻晃荡。
便落了几片酥皮,掉在深色的船板上,显得有些突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散落的酥皮上。
额尔赫俯身,伸手轻轻将那几片酥皮拾起。
并未丢弃,而是托在掌心,看了看,随即放入自己口中,竟自然而然地吃了下去。
昭华微微一怔。
这动作于他亲王的身份而言,未免过于不拘小节,甚至有些失礼。
但这份自然而然的珍惜,却意外地打破了某种无形的隔阂。
他抬眼见她神色,脸上微微泛红,“在北漠,粮食最是珍贵,不容轻易浪费,让公主见笑了。”
昭华望着他,心中的那根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原本拿出这食盒,不乏试探之意。
想看看这位北漠亲王,会对这些过于精致玩意儿作何反应。
是轻视,是不适,还是虚伪的客套。
他却给出了一种,超出她预想的回应。
尊重其味,明了其性,更提出了融合的可能。
而且丝毫不端架子,也没有像寻常富家子弟般铺张浪费,反倒是十分珍惜眼前的食物。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那层若有若无的疏离,似乎消融了些许,“看来亲王不仅懂得如何征服土地,更懂得如何……理解人心。”
“征服土地,有时靠的是刀剑与武力。但若要人心真正归附,”额尔赫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温和却有力,“需要的便是理解与尊重,乃至……珍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她的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她垂下眼帘,思绪翻涌。
这场游湖,始于各自清晰的算计与试探,此刻却才真的驶入了一片未曾预料过的水域。
她原本只是想看清,联姻对象的价值与心性,未曾想过,会有一种更具吸引力的可能。
一种并非全然的牺牲,或许还蕴含着理解,甚至是……
某种意义上,“值得”的未来。
这或许,比她预想中最好的情况,还要好上一些。
船缓缓靠回岸边。
他先一步下船,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这一次,昭华没有丝毫犹豫,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借力踏上岸边的青石。
“多谢亲王今日坦诚相告。”她微微颔首。
“是我该谢公主愿拨冗前来。”他回礼,姿态依旧从容。
昭华转身,走向等候的侍女。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下,回头望去。
他仍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目光沉静,并无多余情绪。
日光正好,落在他藏青色的衣袍上,也落在他身后那片被船桨扰过、又渐渐复归于平静的湖面。
昭华收回目光,心中那片原本被纷乱思绪填满的天地,仿佛也透入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她知道,这绝非终点, 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不相信能只靠一场游湖,就能真的看清一个人。
但至少此刻,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亲自了解、亲自判断的机会。
而她心中的天平,已在他那份不卑不亢、务实清晰的坦诚中,有了极其轻微的、第一次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