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萧衍与几位大臣在养心殿内议事良久,待众人退去,夜已深沉。
萧衍却并未歇息,又将那叠奏章一一览阅,直至三更,殿内烛燃大半,方才理完当日政务。
萧衍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案头奏折堆积如山,内容却千篇一律,字里行间反复叩请的,无非仍是那桩联姻之事。
随手端起残茗饮了一口,非但未能醒神,反将那股郁结在胸口的烦闷搅得更深了。
他忽然起身,侍立在侧的崔来喜慌忙上前,“陛下,可是要安置了?”
“朕想出去走走。”
“那奴才这就命人备辇……”
“不必了。”萧衍打断他,径直走了出去。
崔来喜赶紧提了盏灯,轻声跟在几步之后。
夏日的晚风并没有多少凉意,吹在脸上,却也让他感到一丝清醒的痛快。
宫墙依旧是如此高高地矗立着,将夜空切割成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碎片,几粒星子疏淡地缀着。
儿时常被嬷嬷克扣用度,母妃忙着思念宫外的丈夫和那个私通的孩子,并不怎么搭理他;父皇气恼母妃不识抬举,连带着也不管他了。
很多个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时候,他便偷偷跑出来。也是这样抬头走着,仰望着宫墙内的夜空。
那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去想,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走出这片宫墙……或许到了外面,就有东西吃了。
可笑的是,他如今成了这片宫墙的主人,却也吃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自己想吃的东西……
那群蠢材都以为,当今圣上喜欢吃杏仁酪;可他们不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在意它。
他还记得那年生辰,下了书房便急匆匆赶回宫里。
隔着门缝,竟看见母妃挽着袖子,亲自在小厨房里做着什么。
他躲在门后偷偷地看,过了好久,母妃将东西倒在容器里,他才看到原来是一碗杏仁酪。
他连呼吸都屏住了,胸口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
母妃是不是……终于想起他来了?
那碗杏仁酪,被他默默惦记了一整天。
他在偏殿里从午后坐到天黑,门外却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
更深夜重,他终是忍不住推门出去,才看到小太监从宫外回来的背影。
不用想也知道,那碗杏仁酪定是送到宫外了……
这么想着,他信步而行,并无明确的方向。
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正站在通往颐华宫的甬道口。
那座宫殿隐在夜色深处,只有檐角亮几盏孤零零的灯,沉寂得听不见半点儿人声。
与记忆中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的场景判若两地。
他脚步顿了顿,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那里面有确凿的愧疚,因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和孩子,已许久未踏足那里;有难以言喻的疑虑,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不得不起疑心。
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剖析的、近乎懦弱的逃避。
他似乎能够透过紧闭的大门,看到她那双失望心碎的双眼……
萧衍猛地收住思绪,像是被那想象中的目光烫了一下。
他骤然转身,几乎是带着点仓促的意味,选择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崔来喜低垂着眼,脚步一转,依旧无声地跟随。
…………………
凝翠阁内,柳明薇早已接到了心腹太监小康子,气喘吁吁送来的密报。
她唇角一勾,吩咐贴身宫女半夏,“快,把那套妃色的寝衣找出来,头发……拆了重梳,松松挽个堕马髻便可,脸上的胭脂水粉统统擦掉。”
她对着铜镜,仔细端详着,使劲儿揉搓起眼睛,将眼圈捻得泛红,营造出一副睡眼惺忪、惹人怜爱的模样。
她算准时间,怯生生地候在宫门内的石阶上,却正正迎上了天子。
“陛下……”见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她眼中立刻涌上难以置信的惊喜,与全然的依赖。
她盈盈下拜,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夜深露重,陛下怎的来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说着,便上前紧紧挽着皇帝的胳膊,“妾身愚钝,不能为陛下分忧,您可要在妾这儿歇下?”
她这番姿态,恰到好处地拿捏了,介于谄媚与关切之间的分寸。
既不过分殷勤,又充分流露了将他视为一切的重心。
萧衍由着她将自己拉进屋里,坐在椅子上也不语,只是看着她。
这副撒娇的样子,倒让他想起了……
可她穿着素净,青丝微乱,不施粉黛的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一副全然因他而存在、因他的到来而瞬间焕发生机的模样。
不像月儿,像玉儿。
不,是一种她们二人的结合,不仅仅只是相加。
他心中那团被思绪搅成的乱麻,似乎真的被这温柔小意抚平了些许褶皱。
他伸手扶起她,触手所及,是她的玉臂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的温软。
“无甚大事,只是批折子乏了,来看看你。”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弛。
步入内室,暖香袭人。
鲛绡砂,芙蓉帐,处处透着邀宠的用心。
柳明薇亲自伺候他更衣,纤纤玉指解着盘扣,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她用舌尖轻轻润了自己的唇,才小心凑到他嘴边。
姿态温顺,偶尔抬眼看他,目光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敬畏。
萧衍放松了身体,靠在软枕上,随口问起她近日的情况。
柳明薇的眼中,立刻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带上了些许委屈,却又强撑着挤出一点笑意,“劳陛下挂心,妾身一切都好……”
“只是,只是近日夜里时常惊梦,总是梦见那日落水的情形……四周皆是冰冷刺骨的水,呼吸不过来……”
她说着,身子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寻求庇护一般,“幸而每次惊醒前,总能想起陛下当日的水中相救,心中才稍安……”
萧衍心中一动。
当日春日宴的池边,惊乱之中,他确实亲自跳下水将她救起。
此刻再看她这副如同受惊小兔般依偎过来的模样,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温言安抚,“都过去了,不过是场意外。有朕在,无人再敢害你。”
柳明薇依偎在他坚实的怀抱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嘴角在无人看见处,勾起一抹极淡、却得意的笑。
然而她的声音却越发哽咽,充满了依赖与感动,“有陛下这句话,妾身便什么都不怕了……陛下是真龙天子,您的庇护是妾身最大的福分……”
“只是……只是有时想起那日落水,牵连了昭仪姐姐,心中总是不安……”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仿佛全然不知皇帝此刻并不愿意提及此事。
“她如今身怀龙裔,受了端午宫宴那般惊吓,也不知如何了。陛下……近日可去看过姐姐?”她仰起脸,目光纯净,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问。
萧衍揽着她的手微微一僵,脸上的柔和瞬间淡去几分,眸色沉了下来。
殿内温暖的气氛,似乎一瞬间便淡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她自有太医精心照料,需要静养。”
柳明薇立刻察觉到他情绪微妙的变化,细微的僵硬和语气里的疏离,让她心中不禁暗喜。
面上却做出失言的惶恐状,慌忙低下头,声音都带上了颤,“是妾身多嘴了,陛下恕罪。妾身只是挂念姐姐……昭仪姐姐福泽深厚,定能为您诞下一位健康的龙子,届时……”
萧衍不再接话。
颐华宫……那个孩子……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跪在地上,离他很近,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遥远。
她的小腹不见隆起,可那里确实孕育着他的子嗣。
他曾无比期待这个孩子,如今却……
他闭上眼,近乎粗暴地挥去脑中纷乱的思绪。
他将怀中这具温香软玉揽得更紧了些,几乎要揉进怀里。
今夜,他只想沉醉在这无需思考的温柔乡里。
这里的温暖是真切的,依赖是全然的,情绪是直白的……
这里没有沉默的窒息,没有复杂的眼神,没有那些需要他耗费心神去揣测、去权衡的沉重。
夜更深了,颐华宫的灯火早已彻底熄灭。
而凝翠阁内,依旧红烛高照。
绣帷深处,恩宠正浓,暖意融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