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宫依旧门庭冷落,唯有太医令每隔五日的例行请脉,才为这份沉寂带来一些外界的讯息。
凝翠阁的柳美人虽暂时收敛了气焰,但皇帝的恩宠并未完全断绝,只是碍于宫规,也不好不再如之前那般张扬。
贤妃倒是依旧稳坐钓鱼台,这把刀钝了些却也依旧得用,故而只是冷眼旁观着。
而沈清晏作为中宫的皇后,面对这诸多纷乱混杂,只好不动声色地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平衡。
在这微妙的僵持中,北漠使团之事,成了朝堂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议题。
额尔赫亲王之前求娶大公主未果,以“深入学习天朝礼仪文化”为由,以退为进请求暂留。
萧衍略作思忖便是应允了的,也可借此进一步观察这位未来北漠之主的秉性。
随额尔赫前来朝见的使团众人,毕竟不便久住,故而去留已定,归期在即。
启程之日虽尚未明言,饯行宴席却已不得不议。
只是宴席规模该如何定夺、仪程又该如何安排,诸般事宜交织如麻,叫人颇费周章。
这日,宫中按例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马球赛。
这本是皇室子弟与勋贵宗亲们的游戏,但因北漠使团尚在京,为示友好,亦邀其一同观赏。
萧衍携皇后出席,部分妃嫔与皇子公主亦在列,大公主昭华自然随侍在母后的身侧。
赛场上骏马奔腾,少年贵胄们挥杆击球,英姿勃发,引得看台上阵阵喝彩。
北漠使团被安排在视野极佳的看台一侧,额尔赫亲王一身北漠劲装,并未下场。只是端坐观看,偶尔与身旁副使低语几句,点评着场上的技艺。
中场休息时,萧衍兴致颇高,随口问起北漠骑术与马球之事。
额尔赫亲王起身回话,言辞得体,既显不卑不亢,又充分表达了敬重。
“外臣以为,我们北漠的马球更重对抗,与天朝的技巧略有不同;若陛下有兴,北漠使团中亦有几名好手,愿下场与天朝的勇士切磋一二。”
萧衍闻言,龙颜大悦,当即准奏。
北漠的几位使臣下场,果然骑风分外彪悍,控马的技术极精,现场的冲击力十足,与大景的才俊们打得是难解难分,场面顿时格外的精彩激烈。
看台之上,皇亲国戚与世家百官看得都是目不转睛。
大公主昭华自幼长于深宫,但沈清晏却像教导皇子一般,亦请了名师授其君子六艺。
虽习得骑射,但如此激烈的对抗却是实在少见,昭华不由得惊叹,也被吸引了目光。
一场酣战结束,双方战平,皆大欢喜。
萧衍亲授彩头,又厚赏了双方队员。
额尔赫谢恩后,并未立刻回座,目光却落向了皇后娘娘与大公主的方向。
他右手抚胸,微微躬身,用略显生硬却十分清晰的官话对皇后道,“尊贵的皇后娘娘,方才赛场喧嚣,外臣注意到公主殿下似乎对骑术颇有兴致。”
“外臣座骑乃此次带来的北漠良驹之一,性子温顺,步伐极稳,若公主殿下不弃,外臣愿牵引此马,供殿下一乐,或可一试?”
此言一出,看台上有片刻寂静。
这请求乍一听有些突兀,却又算不上失了礼数,也透着北漠人特有的直率。
沈清晏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平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温和地看向女儿,“昭华,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大公主身上。
昭华抬起头,迎上额尔赫那双深邃,而带着坦诚笑意的眼睛。
她并未如寻常闺阁女那般羞涩躲闪,而是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多谢亲王美意。北漠良驹,闻名已久,今日得见确想近观,有劳亲王了。”
她应允了!
额尔赫心脏砰砰直跳,面上一热。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随手抓过缰绳,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径直向昭华走去。
昭华此举既保持了公主的尊贵体面,又友善回应了外邦的请求。
萧衍见状,面露赞许,含笑连连点头。
沈清晏的眼中,也闪过一抹欣慰。
昭华在宫女搀扶下走下看台,来到场边。
她并未贸然上前,而是先仔细打量了那白马几眼,才在额尔赫示意下,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
那马果然温顺异常,见到生人也不惊不躁。
“此马乃我北漠名驹与中原良马所育,最是聪慧温顺。”额尔赫站在一旁,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族人们称这种马为照夜白,我这匹是自己亲手养大的。”
“照夜白,果真是良驹。”昭华赞道,又抬头看向额尔赫,“听闻北漠广阔,纵马驰骋,想必是极畅快之事。”
额尔赫并未回答,而后单膝跪下,示意昭华踩着自己的腿上马。
昭华见状也并未推辞,微红着脸便轻踏而上。
坐在了马上,才听他笑道,“确实。天地辽阔,纵情奔驰,烦恼尽消。”
“公主若有暇,日后可来北漠,我定当亲自为公主牵马引路,一览北漠风光。”这话带了几分玩笑,却也藏着几分试探。
昭华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应,只道,“山河万里,各具风姿。我大景山川亦多奇秀,亲王若有兴趣,亦可好好观赏一番。”
额尔赫在下牵着马,昭华端坐马上,两人一来一往,言语间虽只是寻常交谈,却自有一种不同于寒暄的默契在流动。
一个热情直率而不失分寸,一个大方得体而不缺锋芒。
萧衍与沈清晏在台上看着,不禁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各有思量。
这次马球场上的短暂接触,让两人对彼此的印象都深刻了几分。
额尔赫欣赏公主的胆识与气度,远非他想象中娇弱的中原公主。
而昭华则看到了这位北漠亲王,粗犷外表下的细心与诚意,并非全然野蛮无脑之人。
此后,额尔赫又借呈献北漠贡礼、请教中原礼仪等由头,几次入宫,总能“恰巧”遇到随皇后娘娘处理事务的大公主。
两人或有简短交谈,或只是遥遥致意,每一次的接触,都让那份微妙的好奇与欣赏悄然增长。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前朝及后宫无数有心人眼中,引发出更多的猜测与暗流。
而与此同时,宫外的楚奚纥也并未闲着。
他利用皇帝暂时的信任与愧疚,以及北疆之功的余荫,开始不动声色地巩固和扩张自己的势力。
他深知皇恩似流水,唯有握在手中的实权,才是立身之本。
他先是将触角伸向了兵部,凭借对北疆军务的熟悉和皇帝的倚重,他逐步接手了更多关于边防武备、粮草调配的核心事务,安插举荐了不少得用的亲信进入关键职位。
同时,他通过昔日同年科举、门生故旧等关系,与都察院的一些中下层官员,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
这些人官职不高,却拥有风闻奏事、监督百官的权力,是一张极有用的、亮在台面上的信息网。
他甚至暗中资助了几家,颇有影响力的民间学馆,还培养了一批大小茶馆中的说书人,潜移默化地引导着京城的舆论风向。
然而,这一切权势的经营,都无法缓解他内心深处,对颐华宫无法放下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