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时,她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终于松弛了几分。
她走到窗边,窗外正对着的,便是正殿的一角飞檐。
这里,便是她往后在颐华宫的安身之处了。
与正殿仅一墙之隔,近得连那边偶尔传来的细微脚步声都隐约可闻。
这若有若无的声响,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她漂泊无定的心,让它不至于彻底流浪,找不到归宿。
她知道,娘娘就在那墙的另一边。
这认知本身,就带来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忧虑的安心。
然而,这一墙之隔,也分明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提醒着她,从今往后,她的身份已然不同。
往后的路,是福是祸,是相依为命还是渐行渐远,都还是未知之数。
她站在窗边,望着那堵,间隔开两方天地的宫墙,久久未动。
…………………
青禾迁入相思苑的次日,依着宫中规矩,需在向皇后娘娘请安后,再以低位妃嫔的身份,正式拜见主位娘娘。
也就是她昔日的旧主,纯昭仪。
清晨从坤宁宫请安归来,天色已大亮了,空气中便已开始弥漫出,夏日里热腾腾的感觉。
卫青禾今日并未刻意妆扮,选了一身素净的湖蓝色的云纹绫罗裙,发髻上依旧是昭仪娘娘之前赏她的那对。
比寻常宫女的装扮是略显体面了不少,却又远不及其他妃嫔般那样华贵。
她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了一番,确认自己的神色足够恭谨后,这才深吸一口气,带着杏儿,走向不远处的颐华宫正殿,玉照殿。
原先这正殿,是没有单独挂牌匾的,只是写了颐华宫三个大字。
还是昨儿个她搬进来的时候,皇上以示对娘娘的宠爱,一起送进来的。
殿门外候着的,依旧是熟悉的梨霜。
卫青禾远远地便瞧见了她,有些欣喜地挥了挥手,仿佛还如同往日共事那般。
而这头见到卫青禾,梨霜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悲叹,有欣慰,有担忧……
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她福了福身,语气恭敬却透着公事公办的气息,“奴婢给卫采女请安,娘娘已在殿内等候,采女请随奴婢来。”
一声“卫采女”,一句“奴婢”,清晰地划开了界限。
卫青禾的心中一片酸涩,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颔首,温声道,“有劳梨霜姐姐。”
殿内光线明亮,却透着一股不同往日的寂静。
赵玉儿并未如往常般倚在软榻上,而是梳妆妥当,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青禾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敏锐地察觉到,娘娘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神情却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疏淡。
梨霜走上去,跟晴雪分列两侧,垂手侍立在赵玉儿身边;元宝站在稍下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除此之外,殿内再无其他宫人。
这刻意的清场,是一种无声的戒备。
卫青禾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涩意。
她瞬间就明白了。
无论她过往如何,防备之心已经随着一纸册封诏书,横亘在了她们之间。
昭仪娘娘可以接受,一个半路跟随、渐渐忠心的宫女;却不得不防备,一个有了名分、心思可能变得复杂的“姐妹”。
尤其是,她处在这风口浪尖,已遭人暗害了多次;如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疏远和警惕,是生存的本能,无关个人喜恶。
理解归理解,但那一丝清醒的苦涩,还是不受控制地,在卫青禾的心底,蔓延开来。
她想起自己,决定走上这条路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决心,想起在养心殿恶心隐忍的周旋……
所有的艰辛与委屈,在那淡淡的疏离下,仿佛都被放大了。
卫青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快步上前,在殿中间停下。
按照礼数,她如今是采女,只需行常礼便可。
然而,卫青禾却并未如此。
她撩起裙摆,径直跪了下去,双膝落在冰凉的地上,发出轻闷的声响。
她俯下身子,额头结结实实地触碰到了地面。
行的,竟是奴婢参见主子的大礼。
“奴婢青禾,叩见昭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她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丝毫犹豫,却将“奴婢”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赵玉儿坐在上首,静静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从她进殿时的谨慎打量,到毫不犹豫的跪拜,再到那一声自称的“奴婢”。
她的心中百感交集,有瞬间的动容,但更多的,是历经多次风波后,难以消除的警惕与考量。
她虚抬了抬手,声音平和,“卫采女请起。从前你与本宫情谊深厚,如今你已是有位份的主子,往后便与本宫姐妹相称即可,不必行此大礼,更不必再自称奴婢。”
这话虽提及情谊,却说得客气,像一道无形的墙,竖在了二人之间。
卫青禾任凭元宝走近,虚扶着她的胳膊,她仍是不肯起身,反而维持着叩首的姿势。
元宝的手僵在半空,有些无措地看向赵玉儿。
赵玉儿难掩面上的不忍,无声地挥挥手,示意元宝先回来。
殿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片刻,卫青禾才缓缓抬起头。
这一抬首,只见她已泛红了眼眶,眸中氤氲起一层水汽,目光恳切地望向赵玉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娘娘!求娘娘莫要如此说,您折煞奴婢了!”
言罢,她再次俯身叩首,才直起腰,泪眼婆娑地望着上首的人,急切而真诚地诉尽心底话。
“奴婢明白娘娘的不易,理解您对奴婢的忧虑。可在奴婢心中,娘娘永远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的恩人。”
“若非当日娘娘垂怜,为奴婢赐名‘青禾’,奴婢早已不知,这一颗心…会枯死在何处。娘娘待奴婢恩同再造,奴婢……奴婢永世不敢忘啊……”
她说到动情处,泪水终于滑落,滴落在地砖上,洇开一片小小的深色痕迹。